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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古庙深宵道姑劫艳妇 长途飞骑哑侠会群雄

阿鸾却又流下了许多眼泪,便想:我在这里生也是无法生,死也无法死,不如我走到别处去。若是我一不小心,跌下山去死了,我也无悔。不然,这秦岭幽僻之处,一定有庙宇,倘若能找到一处尼姑庵,我就到那里落发修行,永世也不再与别人会面了!

她一边流著眼泪,忍著伤痛,忍著寒风;一边就扶著山石,涉著涧水,走一阵,歇一阵,将身一子慢慢地就移到了一个地方。这里是已离开山涧了,可是地下仍然是没胫的水,她就用脚步探试著,再往下走,不觉就走到天明,她的身一子已来到了一股山路之上。她看见自己浑身是水,足下的绣鞋也丢失了一只,身上除了肩上一处镖伤之外,并有许多摔碰的伤。

太一陽一渐渐升起,山路中虽然除了鸟鸣兔奔之外,尚无行人。可是,阿鸾恐怕一江一 小鹤与纪广杰找来,或是山中的强盗又找到,她就又移动她这痛苦的身一子走著,走到了一个山沟的僻静之处。这里满地是森密的树林和荒莽的乱草,阿鸾就将身侧卧在草中,吁吁著流泪。过了许多时,她的脑里却越想越窄,就想:我还是自尽吧!我怎能在这艰难的人世上活下去呀?

她的衣服外面本来有一条青色绸巾,她就解下来一看,这条绸巾已然湿一透,并沾了许多泥土和杂乱的草。阿鸾就仰脸,找了一株生著的枣树,她站起来走到树前,才一搭绸巾,就被枣树钉扎了手一下。虽然痛,但她咬牙忍耐著,把绸巾挽了个死扣。她却对著这绸巾流泪,伤心自己才这么大就这样死去,又伤心自己空学了一身武艺,竟这样惨死,心中一痛又觉腿软,就坐在地上,不由呜呜哭了起来。

哭了半天,觉著自己仍然是没有生路,就决心地站起,毅然引颈就绪。那绸中的圈儿刚要套在她颈项上,这时忽听高处有人一大声喊道:“哦咳!别寻死呀!”

阿鸾吃了一惊,赶紧向高处去看。就见山上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人,身后背著许多树枝和乱草,手中拿著一一柄一斧头。阿鸾一见有人发现自己,自己当然不能再上吊了,随就急急由树上解下来绸巾,转身就走。

这时那樵夫已慢慢地走下山来,他就在阿鸾身后面叫道:“姑娘!你家在哪儿住?年轻的人为甚么要寻短见呢?”

阿鸾却说:“你不要管我!”迈著步,打算躲开这人,找个别的僻静地方再去寻死。

可是这樵夫三步两步就赶到了,他从后面一手便拉住了阿鸾的胳臂。

阿鸾赶紧夺开,回身说:“你不用管我!你去打你的柴吧!我要寻死当然是我有为难的事,你想救我也是救不了!”

樵夫著急说:“姑娘你别这么说,我既看见你,我还能够眼看著你上吊?救人一命修三世,山神爷有眼睛。我要是见死不救,早晚我打柴必从山上跌死。有甚么为难的事你跟我说,我能给你想个法子。到底为甚么?是叫爹一娘一打骂了,还是……跟女婿吵了嘴?”

阿鸾觉著这樵夫是个好人,便站住身,用手中的绸巾擦眼泪,说:“你也不用细打听,我的事说出来你也给办不了。咳!不是我被穷所迫,也不是受了谁的打骂,是我……真不愿意往下再活了!”说著,她又一阵伤心,低著头呜咽著,绸巾永没有离开眼睛。

那樵夫听了阿鸾这话,倒不禁发怔,便说:“你家在哪儿住?我送你回去,你回到家里再上吊我便不管了。在这里,我得替山神爷守山。”

阿鸾拭拭眼泪,死的念头便渐渐消逝了,随问说:“我的家离此很远,你不能送我回去,而且我家里也没有甚么人。你知道这山里哪个地方有尼姑庵,你可以把我送去,将来我决忘不了你的好处!”

那樵夫一听,便以为阿鸾是个没有出阁的姑娘,大概是父母给他说了婆家,男一方不是太穷,便是小人儿不好,再不便是她父母要一逼一著她给人作妾,所以她才跑出来,要寻死,要为尼,不愿意回家。

便想了一想,说:“尼姑庵是有,大士庵,离这儿有十多里呢!得走过三四道岭。再说我也没去过,找不著。我的婆一娘一倒是常往那里去烧香求子。这样吧!姑娘你先到我家去,叫我的婆一娘一领你去,你说好不好?我婆一娘一她跟庙里的尼姑们都很熟。”

阿鸾便点了点头,心里似乎得了些安慰,便问这樵夫姓甚么?

樵夫说:“我叫张老实,在山里住了四五辈子了。我从小一便打柴,哪一年也得救几个人的命,不是上吊的,便是叫强盗打伤的。因为我这么行好,山神爷才永远给我饭吃。别的人不是跌断过膀子,便是遇见过野兽,我甚么事儿也没遇见过。姑娘你到我家去吧!我婆一娘一大概把饭也烧好了,我吃完了饭,再叫我婆一娘一带著你去。”

阿鸾答应了,心中非常地感激,便随著这樵夫张老实向北走去。

走了不远,曲折地转过了两个山环,便到了张老实的家中。原来这张家也是在山下开辟的窑洞里居住,山上并有一座小庙。

张老实就指著告诉阿鸾,说:“那就是山神庙,山神爷真灵极了,白天不出来,一到晚间就骑著神虎,带著灵官出来巡山。”

进到了窑洞内,就见有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正在纳鞋底,一见他丈夫领著个浑身又湿又航脏、脚下只穿著一只鞋的姑娘进来,她就很为诧异。

张老实已把柴草放到屋内,斧头放在墙根,说:“这个姑娘刚才要寻死,我劝了她半天,她才想开了。可是还不愿回家,要去作尼姑。我想这也是件好事,你就快点做饭,吃完了快点带著姑娘到大士庵去吧!”

那婆一娘一放下了鞋底针线,仍然坐在炕头上,说:“我怎能带她去呢?我的脚痛还没有好,四道山岭,我怎么走?你有钱给我雇顶小轿吗?”

张老实怔了,因为刚才他忘了,他的老婆正犯著脚气走不得路。随就说:“这也不要紧,今天不能去,过两天再去。”又向阿鸾说:“姑娘你坐下,我婆一娘一她闹脚气,你等她好一点再带你去。要不然,我到上头观里,那里住著个杨二彪子。他虽是个光身汉,可是人极好心肠,叫他带著你去也行。”

那婆一娘一说:“杨二彪子昨晚便没回来。孙黑子由马颈岭回来,说是杨二彪子出北山口办事去啦!两三天才能回来呢!再说你既要做好事,为甚么要求人?你将她送了去好不好?”

张老实说:“我哪儿认得路?上回你到大士庵去,两天没回来。我不放心,我就去找你,从晌午转到了黑,我也没找著那座大士庵。”

婆一娘一撇著嘴说:“那是你瞎!那么大的庵,那么高的旗杆,你都会看不见?”又细细地瞧了瞧阿鸾的模样,就问说:“你在哪儿住,为甚么你要寻死?你这年岁,这模样儿,要不愿意活著,像我他一娘一的更得上吊抹脖子了!”

阿鸾只得编个谎说:“我家住紫一陽一县,离这里几百里路。我是昨天从此路过,遇著了……山贼。我家里的人都被山贼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还怎么活?”

那婆一娘一吃了一惊,张老实在旁摇头说:“山上那伙人闹得不得了!近来出事越多,早先还只劫钱,现在天天出人命。早晚有报应,山神爷有眼睛。”

那妇人忙问阿鸾说:“你姓甚么?你嫁过男人吗?家里还有谁?”

阿鸾说:“我姓……一江一 ,没嫁人,我爹是作买卖!”

婆一娘一说:“咳!怪可怜的,那么你在我们这儿住几天吧!我们这儿吃喝倒还不发愁,两三天我的脚就能好,我就带你到大士庵去。那里的老师父慈悲极了,庵亦很大,香火旺。你去了她们一定能收,作尼姑真比嫁人好!”

阿鸾点点头,暂时自己只好在这里住著,等过两天被送到庵中,落发为尼,那时才算解决了自己身边的一切痛苦。她一阵伤心,就不禁又落下几点眼泪。

婆一娘一很亲一热地安慰她,说:“别哭!别哭!这也许是你有仙根,菩萨老母故意使你先受些灾难,好度化你去进佛门!”

这时张老实到外边去捆柴草,并向屋里说:“你快生烧饭吧!这位姑娘大概也饿了!”

婆一娘一答应了一声,就出去拿了些柴草,就将屋中一个矮的土炉升起火来。阿鸾走近前,抖著衣裳,打算烘烤干了。

婆一娘一往锅里倒水,下了两把带著面子的稻米,又添些柴,并拿一一柄一破蒲扇扇火。同时低头看了看阿鸾的脚,她笑著说:“姑娘就是脚大了一点,不然我的鞋你一定能穿。怎么,那只鞋是掉在哪儿啦?”

阿鸾说:“因为强盗追我,我藏在山涧里,就弄了一身水,鞋也就掉了一只。”又说:“我的身上还有两处伤,都是被强盗用矛子扎的;倒不太重,所以我还能忍得住疼!”

婆一娘一骂著说:“那伙强盗,早晚全都得不到好死!”

待了一会儿,婆一娘一把饭煮好了。外面的张老实也把柴草绑好,进来蹲在地下吃饭。这饭虽是很粗糙,而且没有菜,只就著一点腌萝卜,可是阿鸾吃著却觉得很香。

大家把饭吃了,张老实挑著柴草往别处换米去了。婆一娘一又拿起来鞋底纳著,并跟阿鸾说著话。

阿鸾就觉著这婆一娘一倒也是热心肠,只是有时说话太村野些。这亦难怪,本来是山里的一个樵夫的妻子,她生平连这座山都许没有出去过,怎能够说话知道规矩呢?

此时阿鸾在这里住著,倒觉得很为安适。她自己亦明白,自己早先那暴烈的一性一情,经过几次的折磨,已经变了。早先自己是藐视江湖,藐视天下,但现在也没有那种傲气了。只希望一两天婆一娘一的脚能够行路了,就请她带自己去落发为尼。现在觉得青灯古佛之旁的那种寂寞生活,仿佛比在江湖上争强斗胜、仇仇相报,还要好得多。

那个婆一娘一跟阿鸾谈了几句话,又纳了一段鞋底,仿佛她有些心神不定似的。虽然脚痛,里脚布松松的,拖著一双破鞋,可是她还时常下炕到外面去。一连出去好几次,站在窑洞外,两眼南瞧瞧,北望望,仿佛她是急盼著甚么人来;并且她扯著嗓子,仰脸朝上,似乎是向那座山神观里喊著说:“小五子!癞头!你在那儿没有!”

无论她怎么喊,也不见山上有人下来。窑洞外这条狭窄的山路,更没有一个人行走,连一只狗也没看见。婆一娘一懊丧著,回到屋里,就叨捞著,骂著:“这些死不了的!高兴了你们就来,腻上人不走!不高兴了,就忘了老一娘一,十天八天连个鬼也看不见!”

阿鸾看她这种神气,听她说的这话,心中就明白了,知道这妇人背著她丈夫一定是很不安份,外面必有许多坏人,时常到屋里来找她。因就问:“大一娘一,这附近还有人家吗?”

婆一娘一懊恼著说:“哪有人家?就是这山上观里,有几个贼……”说到这里她又改口,说:“我有个一娘一家兄弟,他也是个打柴的。他就跟那杨二彪子,两个光身汉,住在观里。他们虽不打劫人,可也都是贼骨头,有一点钱就到关王观去赌,去喝酒!非得输光了屁一股才回来!”

阿鸾就问说:“关王观离这里远吗?那里也是尼姑庵吗?”

婆一娘一摇了摇头,生著气怔了半天才说:“不是,那是道士观。离这儿顶远,都快走出山口了。今天是初四,那里有集,我那脓包汉子就是挑著柴到那儿赶集去了。”说著,婆一娘一又跑出窑洞去等人。

阿鸾却在屋中,拿著那只鞋底反覆地看著,藉此解闷。直到傍晚之时,那婆一娘一还没将她所期待的人等了来。她回窑洞里就骂,对阿鸾全都没有好面色。

少时,张老实打著一根光杆扁担回来了,面上红晕晕地,似乎喝了点酒。手中握著半包米,还有一小串制钱,进了窑洞就向他婆一娘一说:“今早晨那担柴,我还怕没有人要,没想到一到观里就换了半升米,还找了我二百钱,我把钱吃了晚饭。我又遇见小黄三啦!他赌赢了钱,就把上回抢我的钱还给了我,一交一 给你吧!”

他把钱一交一 给他的婆一娘一,又从怀里掏出两块锅饼来,一块给了他的婆一娘一,一块给了阿鸾。他坐在地下歇息。那婆一娘一一边拿著锅饼吃,一边问她丈夫说:“在观里你没见癞小五子吗?”

张老实摆手,仰面瞧著他婆一娘一:“别提!别提!明天我就歇工,这两天不打柴啦!这位姑娘就先在这儿住著,过几天再说!”

婆一娘一瞪眼说:“甚么事呀!你就这样害怕?”

张老实悄声说:“今天关王观赶会的人都知道了,堕鹞峰出了事。昆仑派的人一江一 小鹤,把一胡一 大掌柜打死了!”

那婆一娘一一听,吓得眼睛都直了,说:“哎哟!昆仑派的人怎么那么厉害呀!不是一胡一 保山、余大彪都叫他们弄死了吗?一胡一 大掌柜不是会使银镖吗?怎么也……”

阿鸾此时也注意地去听,就听张老实说:“该死!连癞小五子、杨二彪子、红脸猴子、白毛虎,他们全都遭不了好报。山神爷有眼睛!”他又摆摆手,说:“细情我亦不知道,在关王观我听人说,我就赶紧躲开啦!我怕遇见山上的人。等杨二彪子回来,也许知道详情,你再去问他吧!我只听说那一江一 小鹤是昆仑派里最有能耐的,堕鹞峰那么高他一耸身就能蹿上去。听说他有神通,会祭法宝。一胡一 立的飞镖哪儿成?也没怎么打,一胡一 立就死了!”

阿鸾见那婆一娘一已发了呆,仿佛连嘴都不会动了,自己心中又不禁一阵欢喜,又撩来对于一江一 小鹤的一爱一慕的心情。同时却又想:这里距堕鹞峰不远,婆一娘一所认识的杨二彪子、癞小五子,大概都是那峰上的贼人。倘若他们晓得了我在这里,率众前来,我身一体既受著伤,手中又没有兵刃,怎能够将他们打退呢?我寻死不成,若再遭他们的毒手、那未免太不值得了!因此就想即刻走开。

此时又听那张老实说:“那伙人,没有了管主,以后不定更要怎么闹了!连我的柴以后都难打了。可是又听赶会的人说,现在有个比一江一 小鹤还厉害的人,是个和尚。昨天有人在北山口崇福镇看见了这个和尚,听说是又高又大,肩膀扛著一根铁棍。那铁棍至少也有三五百斤,关王观举大刀卖艺的黄牛费老大都说,像他那样的大汉子十个人也举不起来那根铁棍。那和尚现正在那镇上化缘,不定那天就许进出来。那时山里便更热闹了,十八路反主全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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