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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志苦心坚十年成绝技 风微雨细双侠会荒村

此时正当初夏,函谷关之外大平原,长满了万里无边的禾田,黄河像一条苍龙,喷著热腾腾的云雾。而中岳山却是个清凉世界,那山上有森森的树林,混混的溪水,屏绝住大地刮来的热风。在山下有一户人家,人家里现在寄寓著一个人。

此人非他,就是那大闹长安、独斗昆仑派,因为遇了纪广杰,才一交一 手失败,负伤走出函谷关的李凤杰。他本是南宫县的农家子弟,但因生一性一不羁,所以既喜文学,又好武艺。但他所喜的文学是诗词歌赋的一类,八股文章他却不屑于作,因此不能在科场中谋一出身。他所学的武艺又是短剑长拳、飞担走壁,要叫他到武扬中举石头抡大刀,他也不屑于去干。所以虽然文武双全,但是文武两条路全都走不通,他落得年过二十,还是一无所成。倒不如那比他小一岁的胞弟李凤卿,还能够耕种家中那数亩田地,作个很本分的庄户人。

李凤杰学武时所拜的师父是一位道士,那时就年有七八十岁了,自称为龙山道人。此道人云游四方,在邯郸县吕仙阁内曾住过二载,在那时他便把武艺传给李凤杰。

后来他往北京去,又招李凤杰前去,师徒又同住了半载,李凤杰又从师父处明白了点一穴一的大意。后来他师父便命他到江湖上去闯练。临走时,那龙山道人才向弟子说明了自己的来历。原来他就是名震江湖“二绝二龙”之一的蜀中龙。

这位蜀中龙老侠遣走弟子之时,并给他介绍了两个人,一个是一江一 南常州府的名镖头铁一弩一张雄,一个是河南嵩山的金脸菩萨太无禅师。这二人在早先都是蜀中龙手下的人,是蜀中龙当年走风尘,闯江湖,行侠仗义,打服四方强梁恶霸时的臂膀。李凤杰在北京辞别了师父,便往嵩山,见了太无禅师。

后来又往一江一 南,在铁一弩一张雄的镖店里住了些日。此后他就漫游山水,到处题文赋诗,任侠好义,因此名震一江一 南。

由一江一 南北上,至长安渭水,凭吊汉唐古都之遗迹,不料就由在大雁塔遇鲍阿鸾而发生后来的种种事情。他负伤在右胁,原不太重,但因自己战败,无颜再在关中勾留,他即忍著痛伤,骑著一匹染著血迹的白马走出潼关。

连日夜行,不暇休息,及至走到嵩山,他下了马就再也立不起来。幸仗他是投在太无禅师的白松寺里,太无禅师有医治刀剑的秘制良药,名叫“金刚更生散”。敷在伤处,不到半月便即痊愈。

李凤杰就立时要下山再入关去斗纪广杰。太无禅师却把他的宝剑和随身的银两全都藏起,并劝他说:“你不要再去了。纪广杰是龙门侠的嫡孙,当然他有秘传的剑法,你只随蜀中龙学过二年多的武艺,剑法自然要较他略逊一筹,再说那里的人多,你去了一定不能获胜。不如就在我这里暂住,等将来再把剑法研究研究,一交一 几位有义气的朋友,然后再去找纪广杰较一高低,也为不迟。”于是李凤杰便听太无禅师之劝,闲居在白松寺中。

这嵩山中的庙宇很多,以少林寺的最大,寺僧众最多,以中岳天齐庙的香火最盛,以白松寺最小,香火也最稀。原因白松寺建在最高一峰上,轻易没有人到那么高的地方来进香,连爬山小轿都上不去。太无禅师轻易也不下山来,但他庙里的僧人也不下山募缘,可是庙里的甚么东西都很富裕,这原因只有李凤杰看出来了。

据太无自己说他的钱全是卖药挣的,可是李凤杰不信。因为他把“金刚更生散”看得最为宝贵,不但他不肯卖,即跟他讲起很厚的一交一 情,他也不能随便给。他大概是半路出家,发过大财,后来他不是在江湖上遇过劲敌,遭过惨败,就是与人结下过大仇,或是犯过重罪,所以他才隐身空门,匿居山顶。除了几个故友,偶尔来拜访他一次之外,他是概不接见。

这些事,李凤杰也不细问他,每天自己只在山上领受花香鸟语,岚影松涛;读几本书,舞几套剑,心身倒颇为畅快闲散。

这天,李凤杰忽然觉得在山上寂寞,下了山,到一个村里,名叫鸣琴涧。村子是在山涧的东边,那涧里整年有泉水流泄下来,冲击在乱石之间,琮琮琤琤地响,像是抚琴的声音。李凤杰的那匹白马,现在就寄存在这村里一个樵夫名叫铁肩膀一胡一 二怔的家里。

当日李凤杰从一胡一 家牵了马匹,就到了山下大道之上驰骋起来。往来走了半天,渐渐累了,太一陽一也升到了山顶上,天色已快到七八点钟,大道上的行人马车也渐多。

原来今天是五月初一,附近多数的人都到天齐庙去进香。今天还是第一天,若到了五日端一陽一,听说天齐庙比集市还要热闹。李凤杰恐怕撞著人,他便勒住马站在道旁,看那往来的男一女老幼,尤其是那许多艳装的少一妇和妙龄女子。

李凤杰虽没有甚么登徒子好色之心,可是也是不由得想起古人所作的许多香一艳诗词,他便在马上也立成一首,摇著丝鞭吟道:“紫钗红袖碧罗裙,一望嵩山起丽云;马上销一魂游侠客,剑锋难割恨纷纭。”

正在纵目神驰、洋洋得意之际,忽听耳畔传来一阵琅琅的铃声。自东面来了一匹黑马,马上系著一只黑铃,随著马行的快慢,发出疾徐不同的声音。

马上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长眉大眼,相貌英俊,身一体硕长,而且健壮挺拔。头戴著一顶大草帽,两个黑绸飘带,随风拂动。穿的是一身青布裤褂,赤足草鞋,似是由一江一 南来的。最惹李凤杰注目就是此人的马上带著简单的行李,而且鞍下挂著口宝剑,铁剑匣擦磨著铜马缰,叮当地响,与那铃声相应合著。

看了这种情形,李凤杰说:“这一定不是上山进香的人,大概是个走江湖的。可是他到山上去又要找谁呢?”虽然心里这样猜度著,但是并没有去追随那人。

又在道上策马进了柴扉,就见一胡一 二怔正在吃饭。这一胡一 二怔的年纪约有二十七八岁,浑身的肉都跟黑炭一般,脑袋像个铁球。他光著膀子,露出来就像山石似地凹凸不平的强健筋骨,出著一身汗,又黑又亮,像擦著一层黑漆。

他两只大手拿著一块黑面饼,正在大口吃,一边嚼著饼,一边说:“李哥!你吃!咱一娘一烙的好饼!”

李凤杰摇头说:“我不吃,我回庙里再去吃。”

一胡一 二怔说:“庙裹的饭没我家的好,你吃吧,屋里有饼!”又指著当院放著的一担柴。

这担柴是一胡一 二怔才由高山采下来的,足有一百五六十斤,不是他的铁肩膀,谁也挑不下来。

一胡一 二怔说:“这担子,能卖两吊钱,割几斤肉,请老一娘一,请你。”

李凤杰笑著说:“不用你买肉来请我,现在我就吃你一张饼吧。”他随系好了马,进到那烟气腾腾的茅室之内。

原来一胡一 二怔的母亲是个瘫子,两条腿不能下炕,只专坐在炕上,在炕前放著一个小泥炉子,她给他儿子烙饼。馅子本来很枯,烙饼的面又非常粗糙,李凤杰本来有点皱眉,可是因为自己腹中实在是太饥饿了,又懒得外面去买吃食,便撕了半张饼,拿了一条咸菜,到外面去一面吃一面与一胡一 二怔闲谈。

一胡一 二怔就说当樵夫太没意思,现在山上的树木都有主人,不是庙里的和尚,就是山下大户的,被人看见,就要打骂一顿。他想要到城中去找事干,可是又舍不得他老一娘一。

李凤杰也说:“你老一娘一既然不能行动,时时都得你照顾著,你如何能到城中去找事干?还是将就著采樵为生吧。钱若不够的时候,我可以借给你。”

一胡一 二怔摆手说:“李哥你别借给我钱,借了钱我还不起你,我就老惦记著,连觉也睡不好。”

李凤杰笑了笑,就颇喜欢一胡一 二怔的诚实。吃了半张饼,不饿了,又歇了一会儿,身上出的汗也没有了。

一胡一 二怔早已吃完,他去给李凤杰喂马。

斯时天已过午,李凤杰就向一胡一 二怔说:“二怔,我走了,明天再见!”

一胡一 二怔应了一声,李凤杰就走出了柴扉,出了村子,顺著湖边走去。只听流水淙淙,真跟弹琴相似,涧前怪石矶峻,重叠著堆积著,一望无边,这成一道峻岭。岭上树木一陰一郁,风吹来又“哗啦哗啦”地响,不知是甚么树叶的声音,与涧水相应和著,不由又引起了李凤杰的诗兴。

正在止住步,站在溪边,仰望著岭上的浮云,低瞰著涧中的流水。忽然,看见右边有一道石梁,横架在涧上,可以走过去进到一股山径。那山径虽然坡陡,可是十分曲折深郁,像里面隐藏著甚么胜境似地。

这么一来,李凤杰也不想作诗了,心说:这个地方很好,不知这段路能够通到山上不能?我来到山上许多日,还不知道有这条路呢!于是他就走过了石梁,往那条小道上去走,只见地下有两条断了的系草鞋麻绳。

又走些时,看见地下还有几堆人粪,就知道此路一定是常有人行走,于是李凤杰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去。头上有松柏树为他遮蔽著一陽一光,迎向有山风吹著他,并有各种山鸟在他的眼前飞,在他的耳边叫。

李凤杰忽然又想:我何必要在这纷纷的人世中争名夺利呢?我又何必再找纪广杰去复仇,与那昆仑派的人苦斗不休呢?不如就在这山上或山下,安一份家业,作一个隐士,享受山林的清福,那比甚么不好?随想随走,转过了一道山岭,路就越窄、越陡,山鸟也越多。

忽然,在鸣啁乱叫的鸟声之中,发现了一阵哭啼,是女人的哭声。李凤杰不禁怔住了,细细寻辨那哭声是从哪边来的。

此时哭声越来越近,情况也越来越急,并杂著诟骂之一声 。李凤杰立时寻路,就见从山上跑下来一个布衣褴褛,披头散发的女子,哭喊著说:“救人啊!后面有坏人!”女子的身后果然追来了个有四十来岁的黄面汉子,穿著一身绸裤褂,很阔。

这人虽瞧见李凤杰,但还像没有瞧见似地,追著那女子骂著说:“你这小贼胚!大爷是抬举你,你到拿起架子来啦!他一妈一的放猪的、拣粪的都能跟你……大爷是一时高兴,打算抬举你,有你的好处,给你做新衣裳,给你钱花!”他追下来,要抱住那女子。

那女子拼命地向下去跑,就跌倒了,惨叫了一声。

李凤杰气愤难撩,嗖地跃步上前,一把将这黄脸汉子揪住,怒问道:“你是要作甚么?一逼一凌一个柔一弱的女子!”

那汉子说:“他是我的一娘一儿们,你管不……”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李凤杰迎头一拳,只听“咚”的一声,这汉子躺在地下就晕过去了。

李凤杰把汉子放了手,过去又救那女子。双手将女子抱起来,只见这女子的年岁约有十七八,长得十分俊秀。李凤杰不由倒有点觉得冒失,便放了手,只说:“别怕!你走吧!”

这女子额上流著血,血搀著眼泪,还悲哽著,一声也不语,还要往山上去。

李凤杰却把她拦住,问说:“还要到山上做甚么去?你是在山上住家吗?”

那女子摇头,又哭著说:“我还扔下一个篮子呢!”

李凤杰说:“我带著你去拿!”刚说到这里,就见那个黄脸澳子已苏醒过来。他滚身起来,由身边一抽一出一口短刀,一扬手,“嗖”地就向李凤杰投来,就如同一只飞镖似地。

女子吓得“哎哟”了一声,但李凤杰早已接刀在手,冷笑著说:“你还有飞刀吗?”

那汉子瞪著两只凶狼一般的眼睛,又从裤腰带处去一抽一飞刀,嗖嗖两口飞刀又接连著打来。都被李凤杰用一只手接住,那汉子不由得慌了。

李凤杰立刻把脸一沉,骂了一声:“混账!”微一举手,飞刀就打将回去,正插在汉子的左腮上,汉子连喊也喊不出来。血由腮间顺著刀往下流,汉子狠狠拔下刀来,转身就跑。往上没跑了两三步,就又有一块石子从上面飞来,“吧”地一声正打住他脸上,他叫了一声,就又躺在地下晕过去了。

李凤杰倒不禁惊异,这时就见上面有人哈哈大笑,并且有马蹄得得之一声 。原来是一个少年牵著马由山上走来,这少年正是上午李凤杰在道旁看见的那个人,只见他一抱拳,向李凤杰笑问道:“朋友,这条路能通到山下吗?牵著马能不能走?”

李凤杰又将此人打量了一番,拱拱手说:“路太陡,牵马走不行。朋友,我看见你是由东边山路上去的,你为甚么不还由那条路下去呢?那里有多么宽、平坦呢。”

对面的少年说:“我听人说从这段山路下去就是岳前村,村里有白松寺的下院,我要到那里去找一个人。”

李凤杰听了,不由诧异,心说:白松寺并没有下院,岳前村是在北边,离这里也很远,这人显是受骗了。随问说:“朋友你要找谁?”

那少年说:“我要找白松寺的金脸菩萨太无禅师。”

李凤杰就说:“那好办了,太无禅师就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同你去见他。你先别忙,我先把这件事办完了。”

那少年笑著说:“好,好。”

李凤杰随带著那女子到上面找著了她的那只破竹篮,竹篮里有许多剜来的野菜和拣起的松子。李凤杰就知著这女子家中一定十分穷苦,随带著怜悯的神情问说:“以后你不要再上山来了,要来也应当走那大道。这段路走的人不多,再要遇见坏人可就不好办了!”

女子垂泪答应。旁边的少年就说:“问问她在哪里住,你把她送回去吧!”

李凤杰问这女子住在哪里,女子指著山下,回答说:“我就住在鸣琴涧。”

李凤杰说:“我是才从那里来,我送你回家去吧!”随又向那少年说:“朋友,请你就在这里等我一等,少时我就回来。”

那少年点头说:“好,好,我在这里等你。”

李凤杰随就替这女子提著篮子,保护著她,往山下走去。

这女子本来脚就很小,又因跌了一跤,摔伤了腿,所以她在这坎坷不平的山路上越发难以行走。

在此时,李凤杰想:顾不得甚么叫男一女授受不亲了!随就搀扶著她,好容易才下了这段山路。过了石梁,进了鸣琴涧的村中,李凤杰才把篮子一交一 到女子的手里,并嘱咐她说:“你可千万不要再到山上去了!”

那女子步履艰难地提著篮子走了。

这里李凤杰赶紧又是往山上去。到了刚才那所在,就见那脸上受伤的黄脸汉子又苏醒过来了,但是那少年正在扭住他、问他。

李凤杰过去又打了那人两拳,骂道:“看你也不是年轻了,却在这山上欺凌一个弱女,你真是禽一兽 也不如,快走吧!往山上转别的路去走,不许你由这里下去!”

那人一声也不语,低著头,像受伤的狗似地,就往山上去了。

这里李凤杰又向少年抱拳,问说:“朋友你贵姓大名?”

那少年也拱拱手说:“我叫一江一 小鹤。”

李凤杰一听一江一 小鹤这个名字,不由地怔了怔,似乎是在哪里听人说过,随说:“久仰!久仰!一江一 兄是从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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