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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诗情鞭意公爵充考官

台下千数百观戏群雄此时都议论纷纷,四方人面升起嗡嗡语声,要知这柳慕飞昔年为争美艳夫人(彼时美艳夫人外号为玉府天狐,姓容名美艳),曾经力挫当代十大高手,其中包括赫赫有名的直隶颜家第一高手颜大先生。

因此关于当年柳慕飞如何吟诗挥鞭,出剑伤敌的种种事绩,至今仍然传颂不衰。

现下众人又听到蓝大先生亲口说出他只须一首诗就足够考核之用,因此都纷纷谈论起他的独门绝技诗情鞭意,人人都心急和兴奋,等着瞧他如何吟诗挥鞭,怎生将鞭法化在诗境之中。

柳慕飞缓步走到台中,他举手投足间,都自然流露出一种滞洒风度。

他笑一笑向无名氏等人道:“你们虽是共有五人,但实在等如四位,慕飞不才,还要逐场领教,请诸位自定先后次序。”

蓝岳朗声道:“柳前辈负天下盛望,我等劳动大驾,心下难安,这次序先后,一发烦前辈随意召唤,诸位意下如何?”

无名氏、祈北海,辛龙孙都没有异议,颜峰却迟疑一下,公仇私怨两种情感在心中交战,公仇是这柳慕飞曾经挫辱过他大伯父颜望,论理他今日当着天下群雄,应该先与他拼一死战,洗雪前耻。私仇便是他和无名氏争战之举,不但关系到他们自身声誉,还有凌玉姬的归属更是重要。

但他终究没有出声反对,柳慕飞道:“要排定次序,容易的很,我先讲明动手之法。那就是我先挑选四首诗词,或是悲壮沉郁,或是凄婉缠绵,或是描摹女态,或是念悲决绝。先编上号,然后由你们抓,决定先后和哪一首诗词,这个法子,诸位以为公平否?”

这话也没有异议,柳慕飞便道:“第一首是悲壮之诗,用唐人王翰凉州词。第二首用本朝纳兰性德的院溪妙词,取其凄婉缠绵。第三首用今世龚定公美人诗,第四首采唐未韦壮悼亡姬七律一首。”

美艳夫人听了他说出的这几首诗词,别的都不怎样,独独最后一首韦壮的“悼亡姬”,分明是告诉自己说,他已把她当作已逝的爱宠。心中情思波荡,暗生爱怜之意。

吴遐上前安排抓阄之事,结果是蓝岳首先上阵,祈辛二人居次,颜峰第三,无名氏压轴。

老赌徒向众人宣布了次序之后便退到蓝。葛,美艳夫人身侧,四人商议一下,便分别站在这木台四角,共担评判之任。

柳慕飞丝鞭轻摇,姿态甚是舒徐。蓝岳空手在他面前一站,双方点点头,随即开始考试。

柳慕飞面上忽然流露出悲壮沉郁之容,朗声长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他手中的丝鞭随着诗声激烈飞扬,每一鞭发出,幽怨悲壮兼而有之。蓝岳双掌上下翻飞,竟敌不住他这股气势,连连倒退。

只听他接着吟道:“醉卧沙场君莫问,古来征战几人回……”

吟到这后面两句,鞭势直如浩荡天风,澎湃波涛,蓝岳退无可退,计穷力细,人人都看出他非毁在鞭下不可。哪知蓝岳突然间接连点出三指,每一指都点在丝鞭之上,顿时将鞭势完全瓦解。

柳慕飞击出最后一鞭,虽然无功而退,但蓝岳头额上己沁出点点汗珠。

这首诗一共是二十八字,柳慕飞丝鞭一共发了十四招,招招都奇绝一时,不知从何而来,从何而去。蓝岳从来使出的指法,也是神奇绝伦,只发了三指,就封住对方七招之多,这两人的招数皆是千百群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奥手法。因此两人分开之后,彩声雷动,良久不息。

蓝岳抹掉冷汗,走到蓝商一跟前,面上露出惊惶之色。蓝商一哼一声,道:“这三才指法我平生只传过一个人,你从何处学到?”

蓝岳垂手肃立,道:“便是那人转传侄儿!”

这话一出,葛山堂和吴遐都睁大双眼。葛山堂怒道:“原来那舟子心机极深,当时装出神智不清,瞒过我们四人……”他说的就是当年对付东海大离岛魔镜长老叶如时,他们四绝都曾传授一个少年舟子三招绝艺。事毕之后,那少年舟子早得吴逻之教,装出神智不清的样子,是以其余之人都没有动念收回秘艺。

蓝岳忙道:“晚辈只学得我怕父三才指法,别元其他技艺。”

吴接声道:“这还可以,哼,我敢打赌此子苦练多年之后,有意闯入帝疆争雄逐胜,是以特地传授蓝世兄三招指法,瞧瞧他出手成就如何再作定夺蓝商一颜色,道:“这也罢了,岳儿你待会儿还要出手,老夫这就运功增长你的功力!”

他们伯侄二人径行落台,就在台前地上盘膝对坐。

柳慕飞等到喧声稍息,道:“第二阵是祈北海,辛龙孙两位……”

祈辛二人跃了出来,柳慕飞等他们立好门户,当即挥鞭吟道:“椎道飘零不可怜……”

鞭势随着凄婉吟声,飘忽发出,如裔湘忧瑟,鱼沉鹰起,孤月微明。

祈辛二人才一接战,便陷支继之境。柳慕飞似是对这第一句特别欣赏,又从头吟道: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经年。一片晕红疑着雨,晚风吹掠鬓之偏,情魂销尽夕阳前………

这一趟鞭法使得迂回往复,如丝剥不尽,只把祈辛二人打得头晕转向,不分东西南北。

不少高手已经看出祈辛二人早就败了,但柳慕飞却似打得兴起,好几次留手不发。大家都以为柳慕飞手下留情,谁知等到最后一个“前”字之时,柳慕飞鞭势卷横出,同时之间将祈辛二人甩开丈许。

台下彩声如雷霆般升起,淹没了一切。祈辛二人茫然起立正不知如何是好,老赌徒皱起眉头,挥手喝道:“还不下台去?日后记得好好用功广祈辛二人连忙跃落台下。

柳慕飞丝鞭虽然已经停住,吟声亦歇,但面上仍然笼着一层凄郁意味。

老赌徒吴逻望他一眼,道:“小柳自是一代情种,可惜所遇非人,我老赌徒倒要听听你待会儿如何形容心中的美人!”

柳慕飞想不到这个形容滑稽的异人居然看出他的心事,微微一震,道:“慕飞故习难除,情难自己,倒教高人见笑了。”

吴道:“古人有云: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钟情正在我辈。何人会晒笑于你?”

柳慕飞感激他点点头,道:“相识满天下,知己有几人,正是为慕飞写照!”

这时,台下震天喧声渐渐沉静,柳慕飞道:“请颜少侠准备!”

颜峰应声跃出来,意态悠闲地在他面前一站道:“请柳前辈赐教!”

柳慕飞道:“不敢当得赐教二字,却有句话要向少侠说明,便是今日你我交手,谈不上其他恩怨。少侠想必懂得我意?”

颜峰道:“晚辈省得!”

柳慕飞点点头,深深吸一口真气,挥鞭吟道:“美人清妙遗九州,独居天外之高楼……”

只见他丝鞭随着吟声收发扫击,神姿清澈,如琼林滇树,又如孤云白鹤,翔舞天表。

吴逻听了这两句吟美人诗,转睛向美艳夫人望了望,觉得果是刻划妥贴,无怪柳慕飞立即就迷诗境之中,浑忘世事。

颜峰使出一路手法,拳劈腿踢,抓住鞭势,虽是炽烈紧张,却元丝毫败象。

柳慕飞接着从头吟道:“美人清妙遗九州,独居天外之高楼。春来不学空房怨,但折梨花照暮愁……”

他第二次从头吟起,句子依旧,但手法全非,这时颜峰可就大见险艰,全力拼搏。柳慕飞鞭法越来越发飘忽莫测,尤其是到了最后的一句“但折梨花照暮愁”时,更是极尽追忆惆怅而又宛转怜惜之致。

他的鞭法本是随着诗中之情,自创新境。越是清深意切,就越发奇幻莫测。

葛山堂动容,注视局势发展。但他纵有通天能为,这刻亦元计可施。

颜峰堪堪不敌落败之际,忽地大喝一声,双拳翻飞,威力陡增。他的手法固然是奇妙莫测,但好几个人都看出仍是葛山堂的拳法,早先业已使过,这回再使出来,竟然威力陡增,个中道理,甚是奇妙。

原来葛山堂的拳法本是武林一绝,颜峰若是一上手就自顾自施展出来,柳慕飞无论如何也占不了上风。但颜峰心意却受对方影响,因此拳法威力只使出五六成。及至后来一落下风,他本是资质盖世,聪敏过人之士,一看不论怎样破拆都不对路,陡然醒悟出一个道理,心想你既然自顾自发鞭,我也可以自顾自发拳。

这一来他心灵上的束缚顿时除去,拳法威力陡增,一直打到柳慕飞吟声已歇,收鞭退开,仍元丝毫败意。

这两人各显奇能,短短一二十招之中,忽强忽弱,忽危忽安,只看得千百武林人物个个都几乎喘不过气来。

彩声又像雷鸣似升起,久久不歇。

美艳夫人含愁脉脉,心中不住地吟诵着“春来不学空房怨,但折梨花照暮愁。”之句,未句“梨花”二字,本来就有象征衰老的意味,何况折来照对“暮愁”,更添衰老之意。

她一生毫无所惧,就怕“衰老”二字,这时心中涌起千百种恫思怅绪,几乎要流泪哭泣。

颜峰走到葛山堂身边,葛老人大加慰勉,一副开心的样子。低低道:“据我参详出来的看法,柳慕飞正是藉此机会,向美艳夫人表示心迹。因此他最后的一首悼亡姬,未必能令旁人感动,但他自己定是感触最深,因此,鞭上威力也得随之增涨,无名氏能不能过这一关,连我也不敢预测。”

颜峰暗自好生庆幸,却见无名氏冷漠如故,一点也看不出他的深浅。

群声渐息,无名氏忽然走到美艳夫人身边,道:“玉姬到底在什么地方?”

美艳夫人一怔,道:“她……她……”她本是机变百出之人,心窍玲珑剔透。但这刻情思恫惆,一时之间比常人还要不如,道:“她失踪了!”

这话一出,不啻是睛天霹雳劈在无名氏头上,只见他神色冷漠,道:“我不打了,我要找她去!”

美艳夫人这时才醒过来,一看已经铸成大错,眼珠一转,道:“好,你快去找她!”

无名氏见她鼓励自己,反而觉得不解,迟疑一下,道:“她怎生失踪的?”

美艳夫人道:“我不说,你踏遍大涯海角去寻她好了!反正你找回了她,她仍然不属于你!”

无名氏一听这话有理,不觉失魂落魄。那边柳慕飞叫他过去,他也不理。

武林中这刻无人不知这无名氏的种种怪庭行径,因此一看他冷冷漠漠,便知今日比武之事大有波折。

神指丁岚大叫道:“无名氏你不能不打!”罗门居士和叶葆则连连跺脚叹气。

无名氏听到神指丁岚的声音,冷漠地投以一瞥。目光之中流露出不信任甚至怨怪之色。

丁岚抖丹田叫道:“神尼伽因大师亲口保证凌姑娘的安全!”

他的声音淹盖全场,人人都听到“伽困大师”之名,但却只有葛山堂。吴逻,美艳夫人,柳慕飞等有限七八个人耸然动容,无名氏淡淡道:“枷因大师虽是一代神尼,但我除非亲眼见到玉姬,否则任何人都不能信任。”

神指丁岚说不出话来,只好瞪大双眼,心中替他急得要死。

无名氏寂立片刻,举步走到台边,正要跃下。

人丛忽然奔出一人,身上裹着黑色大擎,头上皮帽已经掀开。无名氏一眼望去,只见此人云鬓雾鬓,面上自双眼以下,挂着一幅白纱。

他不觉大叫一声“玉姬”,美艳夫人跃下木台,擞住凌玉姬腰肢,无限慈受自然流露。

凌玉姬偎倚在她怀中,不知不觉叫了一声“妈妈”,美艳夫人微笑道:“好孩子,你总算及时赶回,现在一切都好了。”

无名氏精神一振,转身走到柳慕飞面前,眉字间英气勃勃,与刚才判若两人,拱手道:

“有劳前辈久候,还望恕罪。”

柳慕飞道:“好说,好说,无名兄虽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但足见用情之深,令人感动!”

他接着神色一整,道:“无名兄小心!”无名氏道:“柳前辈请指教!”

柳慕飞丝鞭一挥,“凤杏骛冥不可寻,十洲仙路彩云深,若元少女花应老,如有媳娥月易沉……”

他满面悲抢之色,衬上满头自发,自有一种深入人心的力量。鞭势随着吟挥舞得飘渺杏冥,如孤鸿出没,难寻踪迹。

无名氏双掌前拒后封,招数平淡无奇,但每一出手,都是恰到好处,封蔽住全身空隙。

他的打法与别人最是不同之处,便是静多动少,只一出手,快逾电光石火,生似深知对方鞭势来路,每一招封架都能抢制机先,恰到好处。

柳慕飞声调越发苍凉凄婉,接续吟道:“竹叶岂能锁积恨,丁香从此折同心。湘江水涧苍悟远,何处相思续舜琴……”

这下半首鞭势更是飘忽曲折,来去无迹。

然而无名氏依;日从容自如,招招都抑制机先,封住门户。

柳慕飞吟声已歇,鞭势犹自盘空飞舞,似是余情未尽。

所有的人包括葛山堂吴逻在内,都看得凝神屏息,甚是紧张。

柳慕飞忽又长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他手中丝鞭仍然极尽飘忽音冥之能事,开头时无名氏仍然从容自若,但听到“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两句,摹地神色一怔,心中隐隐约约想起一点前尘往事的模糊影子。

这一来掌招大见疏慢,柳慕飞那根丝鞭刷刷刷直抽人去,每一鞭都贴着他头面胸腹等要害处掠过,当真问不容发,极是惊险。

千数百观战的武林人物都看出无名氏已呈败象,局势比之早先蓝岳和颜峰都更为危殆。

人人都暗暗替无名氏着急。只因他过不了这一关的话,可就丧失与颜峰蓝岳争雄的资格了。

偏向无名氏这一方的人都急得叹气顿足,却又元什可施。神指丁岚待要高声叫喊,罗门居士早有防备,碰他一下,沉声道:“你一出声,他就永远过不了这一关啦!

丁岚道:“难道就让他败阵不成?”罗门居士道:“这也是没有法子之事!

两人对答之时,柳慕飞手中丝鞭刷刷刷又连攻三招,每一鞭也都贴着无名氏身上要害掠过,险是险到极点,但三招过后,依然只属虚惊。

葛山堂忽然洪声喝道:“小柳住手!”

他的声音响震四野,观战之人无不感到耳中隐隐作疼。

柳慕飞心收神领,停手跃出圈外,无名氏也如突然惊醒,回复正常神色。

葛山堂道:“小柳你已打完一道,为何尚不停鞭?”

柳慕飞道:“这位无名兄武功绝世,每一招都封架住我的鞭路,使我余情不尽,无法自抑。当时也忘记一切,才接着打下去。”

老赌徒道:“你后来吟的纳兰性德所作拟古决绝辞,似乎比前一首韦庄的悼亡姬诗还要威力倍增,无名氏虽然心游神移,但你再也赢不了他。”

柳慕飞点头道:“是啊,我也有此感觉!”

观战的千百人本来都以为葛山堂只是主持公道,才喝住二人,现下一听,敢情无名氏虽呈败象,却永远不会输败。他们谁也想不出其中奥妙,不由得喷喷称奇,互相猜测,四方八面便响起阵阵语声。

葛山堂转眼望住无名氏,道:“原来你除了传得小凌一身绝技之外,还得到伽因大师的大悲佛手心诀,是以举手投足,行藏定止都妙含宇宙至理。老赌徒说得不错,柳慕飞再打一百年都伤不了你!”

无名氏茫然寻思斯语,没有回答。

柳慕飞朗声道:“帝疆四绝中遗缺有后起之秀堪足填补,可喜可贺。我那老友居介州曾有誓言,若是元人能踏人帝疆之中,他永不将帝疆四绝之名录入史中,如今此誓已破,在他也是大喜之事广

他接着仰天长啸一声,道:“四场考毕,慕飞告退了。”

他双臂一振,飘飞到木台边缘,目光到处,正好与美艳夫人相遇。他不觉一怔,微嗟一声,道:“从此天涯海角,容姑娘多多珍重!”

美艳夫人听他仍然称她做“容姑娘”,芳心中怅恫不已,幽幽叹息一声,道:“你永不见我了?”

柳慕飞道:“看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我们不见也罢!”

美艳夫人记起他刚才吟的拟古决绝词,不觉低声凄婉念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敌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凌玉姬望着柳慕飞,柔声道:“柳叔叔,谢谢你啦!”

那一角的神指丁岚面色一变,道:“原来是他,原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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