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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陶百岁咳嗽一声,说道:“我在少年之时,就和归农一起做没本钱的买卖……”众人都知他身在绿林,是饮马川山寨的大寨主,却不知田归农也曾为盗,大家互望了一眼。
  曹云奇叫道:“放屁!我师父是武林豪杰,你莫胡说八道,污了我师父的名头”。
  陶百岁厉声道:“你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可是黑道上的英雄还瞧不起你这种狗熊呢!我们开山立柜,凭一刀一枪挣饭吃,比你们看家护院、保镖做官,又差在那里了?”曹云奇站起身来,欲待再辩。
  田青文拉拉他的衣襟,低声道:“师哥,别争啦,且让他说下去”。
  曹云奇一张脸胀得通红,狠狠瞪著陶百岁,终于坐下。
  陶百岁大声道:“我陶百岁自幼身在绿林,打家劫舍,从来不曾隐瞒过一字,大丈夫敢作敢当,又怕什么了?”苗若兰听他说话岔了开去,于是道:“陶伯伯,我爹爹也说,绿林中尽有英雄豪杰,谁也不敢小觑了。
  你请说田家叔父的事吧”。
  陶百岁指著曹云奇的鼻子道:“你听,苗大侠也这么说,你狠得过苗大侠么?”曹云奇“呸”了一声,却不答话。
  陶百岁胸中忿气略舒,道:“归农年轻时和我一起做过许多大案,我一直是他副手。
  他到成家之后,这才洗手不干。
  他若是瞧不起黑道人物,干么又肯将独生女儿许配给我孩儿?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他和我结成亲家,却也未必当真安著什么好心。
  他是要堵住我的口,要我隐瞒一件大事”。
  “那日归农与范帮主在沧州截阻胡一刀夫妇,我还是在做归农的副手。
  胡一刀在大车中飞掷金钱镖,那些给打中穴道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后来胡夫人在屋顶用白绢夺刀掷人,那些给抛下屋顶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苗人凤骂一群人是胆小鬼,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
  只不过当年我没留胡子,头发没白,模样跟眼下全然不同而已”。
  “胡一刀夫妇临死的情景,我也是在场亲眼目睹,正如苗姑娘与那平阿四所说,宝树这和尚说的却是谎话。
  苗姑娘问道:苗大侠若知胡一刀并非他杀父仇人,何以仍去找他比武?各位心中必想,定是宝树心怀恶意,没将这番话告知苗大侠了”。
  众人心中正都如此想,只是碍于宝树在座,不便有所显示。
  陶百岁却摇头道:“错了,错了。
  想那跌打医生阎基当时本领低微,怎赶在苗胡两位面前弄鬼?他确是依著胡一刀的嘱咐,去说了那三桩大事,只是苗大侠却没听见。
  阎基去大屋之时,苗大侠有事出外,乃是田归农接见。
  他一五一十的说给归农听,当时我在一旁,也都听到了”。
  “归农对他说道:『都知道了。
  你回去吧,我自会转告苗大侠,你见到他时不必再提。
  胡一刀问起,你只说已当面告知苗大侠就是。
  再叫他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们到头来又要破费。
  』说著赏了他三十两银子。
  那阎基瞧在银子面上,自然遵依”。
  “苗大侠所以再去找胡一刀比武,就因为归农始终没跟他提这三件大事。
  为什么不提呢?各位定然猜想:田归农对胡一刀心怀仇怨,想借手苗大侠将他杀了。
  这么想么,只对了一半。
  归农确是盼胡一刀丧命,可是他也盼借胡一刀之手,将苗大侠杀了”。
  “苗大侠折断他的弹弓,对他当众辱骂,丝毫不给他脸面。
  我素知归农的性子,他要强好胜,最会记恨。
  苗大侠如此扫他面皮,他心中痛恨苗大侠,只有比恨胡一刀更甚。
  那日归农交给我一盒药膏,叫我去设法涂在胡一刀与苗大侠比武所用的刀剑之上。
  这件事情,老实说我既不想做,也不敢做,可又不便违拗,于是就交给了那跌打医生阎基,要他去干”。
  “各位请想,胡一刀是何等的功夫,若是中了寻常毒药,焉能立时毙命?他阎基当时只是个乡下郎中,那有什么江湖好手难以解救的毒药?胡一刀中的是什么毒?那就是天龙门独一无二的秘制毒药了。
  武林人物闻名丧胆的追命毒龙锥,就全仗这毒药而得名。
  后来我又听说,田归农这盒药膏之中,还混上了『毒手药王』的药物,是以见血封喉,端的厉害无比”。
  馀人本来将信将疑,听到这里,却已信了八九成,向阮士中、曹云奇等天龙弟子望了几眼。
  阮曹等心中恼怒,却是不便发作。
  陶百岁道:“那一日天龙门北宗轮值掌理门户之期届满,田归农也拣了这日闭门封剑。
  他大张筵席,请了数百位江湖上的成名英雄。
  我和他是老兄弟,又是儿女亲家,自然早几日就已赶到,助他料理一切。
  按著天龙门的规矩,北宗值满,天龙门的剑谱,历祖宗牒,以及这口镇门之宝的宝刀,都得交由南宗接掌。
  殷兄,我说得不错吧?”殷吉点了点头。
  陶百岁又道:“这位威镇天南殷吉殷大财主,是天龙门南宗掌门,他也是早几日就已到了。
  田归农是否将剑谱、宗牒、与宝刀按照祖训交给你,请殷兄照实说吧”。
  殷吉站起身来,说道:“这件事陶寨主不提,在下原不便与外人明言,可是中间实有许多跷蹊之处,在下若是隐瞒不说,这疑团总是难以打破”。
  “那日田师兄宴客之后,退到内堂,按著历来规矩,他就得会集南北两宗门人,拜过闯王、创派祖宗、和历代掌门人的神位,便将宝刀传交在下。
  那知他进了内室,始终没再出来。
  “我心中焦急,直等到半夜,外客早已散尽,青文侄女忽从内室出来对我说道,她爹爹身子不适,授谱之事待明日再行”。
  “我好生奇怪,适才田师兄谢客敬酒,脸上没一点疲态,怎么突然感到不适?再说传谱授刀,只是拜一拜列祖列宗,片刻可了,一切都已就绪,何必再等明日?莫非田师兄不肯交出宝刀,故意拖延推诿么?”阮士中插口道:“殷师兄,你这般妄自忖度,那就不是了。
  那日你若单是为了受谱受刀而去,田师哥早就交了给你。
  可是你邀了别门别派的许多高手同来,显然不安著好心”。
  殷吉冷笑道:“嘿,我能有什么坏心眼儿了?”阮士中道:“你是想一等拿到谱牒宝刀,就勒逼我们南北归宗,让你作独一无二的掌门人。
  那时田师哥已经封剑,不能再出手跟人动武,你人多势众,岂不视为所欲为么?”殷吉脸上微微一红,道:“天龙门分为南北二宗,原是权宜之计。
  当年田师兄初任北宗掌门之时,他何尝不想归并南宗?就算兄弟意欲两宗合一,光大我门,那也是一桩美事。
  这总胜于阮师兄你阁下竭力排挤曹云奇、意图自为掌门吧?”众人听他们自揭丑事,原来各怀私欲,除了天龙门中人之外,大家笑嘻嘻的听著,均有幸灾乐祸之感。
  苗若兰对这些武林中门户宗派之争不欲多听,轻声问道:“后来怎么了?”殷吉道:“我回到房里,与我南宗的诸位师弟一商议,大家都说田师兄必有他意,我们可不能听凭欺弄,于是推我去探明真情”。
  “当下我到田师兄卧室去问候探病。
  青文侄女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拦在门口,说道:『爹已睡著啦。
  殷叔父请回,多谢您关怀。
  』我见她神情有异,心想田师兄若是当真身子有甚不适,又不是什么难治的重病,她也不用哭得这么厉害,这中间定有古怪。
  当下回房待了半个时辰,换了衣服,再到田师兄房外去探病……”阮士中伸掌在桌上用力一拍,喝道:“嘿,探病!探病是在房外探的么?”殷吉冷笑道:“就算是我偷听,却又怎地?我躲在窗外,只听田师兄道:『你不用逼我。
  今日我闭门封剑,当著江湖豪杰之面,已将天龙北宗的掌门人传给了云奇,怎么还能更改?你逼我将掌门之位传给你,这时候可已经迟了。
  』又听这位阮士中阮师兄说道:『我怎敢逼迫师哥?但想云奇与青文作出这等事来,连孩子也生下了。
  如此伤风败俗,大犯淫戒,我门中上上下下,那一个还能服他?』”殷吉说到这里,忽听得咕冬一响,田青文连人带椅,往后便倒,已晕了过去。
  陶子安拔出单刀,迎面往曹云奇头顶劈落。
  曹云奇手中没有兵刃,只得举起椅子招架。
  陶百岁听得未过门的媳妇竟做下这等丑事,只恼得哇哇大叫,也举起一张椅子,夹头夹脑往曹云奇头上砸去。
  天龙诸人本来齐心对外,但这时五人揭破了脸,竟无人过去相助曹云奇。
  拍的一响,曹云奇背心上已吃陶百岁椅子重重一击。
  眼见厅上又是乱成一团。
  苗若兰叫道:“大家别动手,我说,大家请坐下!”她话声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意,竟是教人难以抗拒。
  陶子安一怔,收回单刀。
  陶百岁兀自狂怒,挥椅猛击。
  陶子安抓住父亲打过去的椅子,道:“爹,咱们别先动手,好教这里各位评个是非曲直”。
  陶百岁听儿子说得有理,这才住手。
  苗若兰道:“琴儿,你扶田姑娘到内房去歇歇”。
  这时田青文已慢慢转醒,脸色惨白,低下头自行走入内堂。
  众人眼望殷吉,盼他继续讲述。
  殷吉道:“只听得田师兄长叹一声,说道:『作孽,作孽!报应,报应!』他反来覆去,不住口的说『作孽,报应』,隔了好一阵,才道:『此事明天再议,你去吧。
  叫子安来,我有话跟他说。
  』”殷吉向陶氏父子望了一眼,续道:“阮师兄还待争辩,田师兄拍床怒道:『你是不是想逼死我?』阮师兄这才没有话说,推门走出。
  我听他们说的是自己家中丑事,倒跟我南宗无关,又怕阮师兄出来撞见,大家脸上须不好看,当下抢先回到自己房中”。
  阮士中冷笑道:“那晚我和田师哥说了话出来,眼见黑影一闪,喝道:『那个狗杂种在此偷听?』当时没人答话,我只道当真是狗杂种,原来却是殷师兄,这可得罪了”。
  说著向殷吉一揖。
  他明是赔罪,实是骂人。
  殷吉脸色微变,但他涵养功夫甚好,回了一礼,微笑道:“不知者不罪,好说好说”。
  陶子安道:“好,现下轮到我来说啦。
  既然大家撕破了脸,我……我也不必再隐瞒什么。
  我……我……”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心情激动,竟然说不下去,两道泪水却流了下来。
  众人见他这样一个器宇昂藏的少年英雄竟在人前示弱,不免都有些不忍之意,于是射向曹云奇的目光之中,自亦含著几分气愤,几分怪责。
  陶百岁喝道:“这般不争气干什么?大丈夫难保妻贤子孝。
  好在这媳妇还没过门,玷辱不到我陶家的门楣”。
  陶子安伸袖擦了眼泪,定了定神,说道:“以前每次我到田家……田伯父家中……”曹云奇听他稍一迟疑,对田归农竟改口称为“伯父”,不再称他“岳父”,心中暗喜:“哼,这小子恼了,不认青妹为妻,我正是求之不得”。
  只听他续到:“青妹在有人处总是红著脸避开,不跟我说话,可是背著在没人的地方,咱俩总要亲亲热热的说一阵子话。
  我每次带些玩意儿给她,她也总有物事给我,绣个荷包啦、做件马甲啦,从来就短不了……”曹云奇脸色渐渐难看,心道:“哼,还有这门子事,倒瞒得我好苦”。
  陶子安续道:“这次田伯父闭门封剑,我随家父兴兴头头的赶去,一见青妹,就觉得她容颜憔悴,好似生过一场大病。
  我心中怜惜,背著人安慰,问她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她初时支支吾吾,我寻根究底细问,她却发起怒来,抢白了我几句,从此不再理我”。
  “我给她骂得糊涂啦,只有自个儿纳闷。
  那日酒宴完了,我在后花园凉亭中撞见了她,只见她一双眼哭得红红的,我不管什么,就向她陪不是,说道:“青妹,都是我不好,你就别生气啦”。
  那知她脸一沉,发作道:『哼,当真是你不好,那也罢了!偏生是别人不好,我还是死了的乾净。
  』我更加摸不著头脑,再追问几句,她头一撇就走了”。
  “我回房睡了一会,越想越是不安,实在不明白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于是悄悄起来,走到她的房外,在窗上轻轻弹了三弹。
  往日我们相约出来会面,总用这三弹指的记号。
  那知这晚我连弹了几次,房中竟是没半点动静”。
  “隔了半晌,我又轻弹三下,仍是没听到声息。
  我奇怪起来,在窗格子上一推,那窗子并没闩住,应手而开,房中黑漆漆的,没瞧见什么。
  我急于要跟她说话,就从窗里跳了进去……”曹云奇听到此处,满腔醋意从胸口直冲上来,再也不可抑制,大声喝道:“你半夜三更的,偷入人家闺房,想干甚么?”陶子安正欲反唇相稽,苗若兰的侍婢快嘴琴儿却抢著道:“他们是未婚夫妇,你又管得著么?”陶子安向琴儿微一点头,谢她相帮,接著道:“我走到她床边,隐约见床前放著一对鞋子,当下大著胆子,揭开罗帐,伸手到被下一摸……”曹云奇紫胀了脸,待欲喝骂,却见琴儿怒视著自己,话到口头,又缩了回去。
  只听陶子安续道:“……触手处似乎是一个包袱,青妹却不在床上。
  我更是奇怪,摸一摸那是什么包袱,手上一凉,似乎是个婴儿,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再仔细一摸,却不是婴儿是什么?只是全身冰凉,早已死去多时,看来是把棉被压在孩子身上将他闷死的”。
  只听得呛啷一响,苗若兰失手将茶碗摔在地下,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颤。
  陶子安道:“各位今日听著觉得可怕,当日我黑暗之中亲手摸到,更是惊骇无比,险些儿叫出声来。
  就在此时,房外脚步声响,有人进来,我忙往床底下一钻。
  只听那人走到床边,坐在床沿,嘤嘤啜泣,原来就是青妹。
  她把死孩子抱在手里,不住亲他,低声道:『儿啊,你莫怪娘亲手害了你的小命,娘心里可比刀割还要痛哪。
  只是你若活著,娘可活不成啦。
  娘真狠心,对不起你。
  』“我在床下只听得毛骨悚然,这才明白,原来她不知跟那个狗贼私通,生下了孩儿,竟下毒手将孩儿害死。
  她抱著死婴哭一阵,亲一阵,终于站起身来,披上一件披风,将婴儿罩住,走出房去。
  我待她走出房门,才从床下出来,悄悄跟在她后面。
  那时我心里又悲又愤,要查出跟她私通的那狗贼是谁”。
  “只见她走到后园,在墙边拿了一把短铲,越墙而出,我一路远远掇著,见她走了半里多路,到了一处坟场。
  她拿起短铲,正要掘地掩埋,忽然数丈外传来铁器与土石相击之声,深夜之中,竟然另外也有人在掘地。
  她吃了一惊,急忙蹲下身子,过了好一阵,弯著腰慢慢爬过去察看。
  我想必是盗墓贼在掘坟,当下也跟著过去。
  只见坟旁一盏灯笼发著淡淡黄光,照著一个黑影正在掘地”。
  “我凝目一瞧,这人却不是掘坟,是在坟旁挖个土坑,也在掩埋什么。
  我心道:『这可奇了,难道又有谁在埋私生儿?』但见那人掘了一阵,从地下捧起一个长长的包裹,果真与一个婴儿尸身相似。
  那人将包裹放入坑中,铲土盖土,回过头来,火光下看得明白,原来此人非别,却是这位周云阳周师兄”。
  周云阳脸上本来就无血色,听陶子安说到这里,更是苍白。
  陶子安接著道:“当下我心下疑云大起:『难道与青妹私通的竟是这畜生?怎么他也来掩埋一个死婴?』青妹一见是他,身子伏得更低,竟不出来与他相会。
  周师兄将土踏实,又铲些青草铺在上面,再在草上推了好多乱石,教人分辨不出,这才走开”。
  “周师兄一走远,青妹忙掘了一坑,将死婴埋下,随即搬开周师兄所放的乱石,要挖掘出来,瞧他埋的是什么物事。
  我心想:『就算你不动手,我也要掘,现下倒省了我一番手脚。
  』青妹举起铁铲刚掘得几下,周师兄突然从坟后出来,叫道:『青文妹子,你干什么?』原来他心思也真周密,埋下之后假装走开,过一会却又回来察看。
  青妹吓了一跳,一松手,铁铲落在地下,无话可说”。
  “周师兄冷冷的道:『青文妹子,你知道我埋什么,我也知道你埋什么。
  要瞒呢,大家都瞒;要揭开呢,大家都揭开。
  』青妹道:『好,那么你起个誓。
  』周师兄当即起个毒誓,青妹跟著他也起了誓。
  两人约定了互相隐瞒,一齐回进庄去”。
  “我瞧两人神情,似乎有什么私情,但又有点不像,看来青妹那孩子不会是跟周师兄生的,当下悄悄跟在后面,手里扣了喂毒的暗器,只要两人有丝毫亲匿的神态,有半句教人听不入耳的说话,我立时将他毙了”。
  “总算他运气好,两人从坟场回进庄子,始终离得远远的,一句话也没说”。
  “青妹回到自己房里,不断抽抽噎噎的低声哭泣。
  我站在她的窗下,思前想后,什么都想到了。
  我想闯进去一刀将她劈死,想放把火将田家庄烧成白地,想把她的丑事抖将出来让人人知道,可又想抱著她大哭一场。
  终于我打定了主意:『眼下须得不动声色,且待查明奸夫是谁再说。
  』”“我全身冰冷,回到房中,爹爹兀自好睡,我却独个儿站著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阮师叔来叫我,说田伯父有话跟我说。
  我心道:『这话儿来了,且瞧他怎生说?是要我答应退婚呢,还是欺我不知,送一顶现成的绿头巾给我戴戴?』阮师叔说夜深不陪我了,叫我自去。
  我生怕有甚不测,叫醒了爹爹,请他防备,自己身上带了兵刃暗器,连弓箭也暗藏在长袍底下”。
  “到了田伯父房里,见他躺在床上,眼望床顶,呆呆的出神,手里拿著一张白纸,竟没觉察到我进房。
  我咳嗽一声,叫道:『阿爹!』他吃了一惊,将白纸藏入了褥子底下,道:『啊,子安,是你。
  』我心想:『明明是你叫我来的,却这么装腔作势。
  』但瞧他神色,却当真是异常惊恐。
  他叫我闩上房门,却又打开窗子,以防有人在窗外偷听,这才颤声说道:『子安,我眼下危在旦夕,全凭你救我一命,你得去给我办一件事。
  』”曹云奇心中憋了半天,听到这里,猛地站起身来,戟指叫道:“放屁,放屁!我师父是何等功夫,你这小子有什么本事救他?”陶子安眼角儿也不向他瞥上一瞥,便似眼前没这个人一般,向著宝树等人说道:“我听了他这两句话,大是惊疑,忙道:『阿爹但有所命,小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田伯父点点头,从棉被中取出一个长长的、用锦缎包著的包裹,交在我的手里,道:『你拿了这东西,连夜赶赴关外,埋在隐蔽无人之处。
  若能不让旁人察觉,或可救得我一命。
  』”“我接过手来,只觉那包裹又沉又硬,似是一件铁器,问道:『那是什么东西?有谁要来害你?』田伯父将手挥了几挥,神色极为疲倦,道:『你快去,连你爹爹也千万不可告知,再迟片刻就来不及啦。
  这包裹千万不得打开。
  』我不敢再问,转身出房。
  刚走到门口,田伯父忽道:『子安,你袍子底下藏著什么?』我吓了一跳,心道:『他眼光好厉害!』只得照实说道:『那是兵刃弓箭。
  今日客人多,小婿怕混进了歹人来,所以特地防著点儿。
  』田伯父道:『好,你精明能干,云奇能学著你一点儿,那就好了。
  唉,你把弓箭给我。
  』”“我从袍底下取出弓箭,递给了他。
  他抽出一枝长箭,看了几眼,搭在弓上,道:『你快去吧!』我见了这副模样,心下倒有些惊慌:『他别要在我背心射上一箭!』装著躬身行礼,慢慢反退出去,退到房门,这才突然转身。
  出房门后我回头一望,只见他将箭头对准窗口,显是防备仇家从窗中进来”。
  “我回到自己房里,对这事好生犯疑,心想田伯父的神色之中,始终透著七分惊惶、三分诡秘,可以料定他对我决无好意。
  我将这事对爹爹说了,但为了怕惹他生气,青文妹子的事却瞒著不说。
  爹爹道:『先瞧瞧包中是什么东西。
  』我也正有此意,两人打开包裹,原来正是这只铁盒”。
  “爹爹当年亲眼见到田伯父将这只铁盒从胡一刀的遗孤手中抢来,后来就将天龙门镇门之宝的宝刀放在盒里。
  爹爹当时说道:『这就奇了。
  』他知道铁盒旁藏有短箭,也知道铁盒的开启之法,当即依法打开。
  我爷儿俩一看之下,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原来盒中竟是空无一物。
  爹爹道:『那是什么意思?』”“我早就瞧出不妙,这时更已心中雪亮,知道必是田伯父陷害我的一条毒计,他将宝刀藏在别处,却将铁盒给我。
  他必派人在路上截阻,拿到我后,便诬陷我盗他宝刀,逼我交出。
  我交不出刀,他纵不杀我,也必将青妹的婚事退了,好让她另嫁曹师兄。
  爹爹不知其中原委,自然瞧不透这毒计。
  我不便对爹爹明言,发了半天呆,爷儿俩有商量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
  曹云奇大叫:“你害死我师父,偷窃我天龙门至宝,却又来胡说八道。
  这套鬼话,连三岁孩儿也瞒骗不过”。
  陶子安冷笑道:“田伯父虽已死无对证,我手上却有证据”。
  曹云奇更是暴跳如雷,喝道:“证据?什么证据?拿出来大家瞧瞧”。
  陶子安道:“到时候我自会拿出来,不用你著忙。
  各位,这位曹师兄老是打断我的话头,还不如请他来说”。
  宝树冷冷的道:“曹云奇,你妈巴羔子的,你要把老和尚撞下山去,和尚还没跟你算帐呢!直娘贼,你瞪眼珠粗脖子干么?”曹云奇心中一寒,不敢再说。
  陶子安道:“我知道只要拿著铁盒一出田门,就算没杀身之祸,也必闹个身败名*选*
  我道:『爹,这中间大有古怪,我把包裹去还给岳父,不能招揽这门子事。
  』当下将铁盒包回在锦缎之中,心下琢磨了几句话,要点破他的诡计,大家来个心照不宣”。
  “待我捧著包裹赶到田伯父房外,他房中灯光已熄,窗子房门都已紧闭。
  我想这件事随时都能闹穿,片刻延挨不得,当下在窗外叫了几声:『阿爹,阿爹!』房里却没应声。
  我心下起疑:『他这等武功,纵在沈睡之中也必立时惊觉,看来是故意不答。
  』”“我越想越怕,似觉天龙门的弟子已埋伏在侧,马上就要一拥而上,逼我交出宝刀。
  我一面拍门,一面把话说明在先:『阿爹!我爹爹要我把包裹还您。
  我们有要事在身,没能跟您老办事。
  这包裹小婿可没打开过。
  』拍了几下,房中仍是无声无息。
  我急了,取出刀子撬开了门闩,推门进去,打火点亮蜡烛,不由得惊得呆了,只见田伯父已死在床上,胸口插了一枝长箭,那正是我常用的羽箭。
  我那副弓箭放在他棉被之上。
  他脸色惊怖异常,似乎临死之前曾见到什么极可怕的妖魔鬼怪一般”。
  “我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眼见门窗紧闭,不知害死田伯父的凶手怎生进来,下手后又从何处出去?抬头向屋顶一张,但见屋瓦好好的没半点破碎,那么凶手就不是从屋顶出入的了”。
  “我再想查看,忽听得走廊中传来几个人的脚步之声。
  我想田伯父死在我的箭下,此时若有人进来,我如何脱得了干系?忙在被上取过我的弓箭,正要去拔他胸口的羽箭,烛光下突然见到床上有两件物事,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手一颤,烛台脱手,烛火立时灭了”。
  “各位定然猜不到我见了什么东西。
  原来一样是这柄宝刀,另一样即是青妹埋在坟中的那个死婴。
  当时我只道是这个婴儿不甘无辜枉死,竟从坟中钻出来索命,慌乱之下,顺手抢了宝刀就逃。
  刚奔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事,回来在田伯父的褥子下一摸,果然摸到那张白纸。
  我料到他的死因跟这张只一定大有干系,于是塞入怀中,正要伸手再去拔箭,脚步声近,已有三人走到了门口。
  我暗叫:『糟糕!这一下门口被堵,我陶子安性命休矣!』”“危急之下,眼见无处躲藏,只得往床底下一钻,但听得那三人推门进来,原来是阮师叔和曹周两位师兄。
  阮师叔叫了两声:『师哥!』不听见应声,就命周师兄去点蜡烛来。
  我想待会取来烛火,他们见到田伯父枉死,一搜之下,我性命难保,此时乘黑,正好冲将出去”。
  “阮师叔与曹师哥都是高手,我一人自不是他二人之敌,但出其不意,或能脱身,此时须得当机立断,万万迁延不得,当下慢慢爬到床边,正要跃出,突然手臂伸将出去,碰到一人的脸孔,原来床底下已有人比我先到”。
  “我险些失声惊呼,那人已伸手扣住我的脉门。
  我暗暗叫苦,那人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别作声,一起出去。
  』我心中大喜,就在此时,眼前一亮,周师哥已提了灯笼来到”。
  “只听得噗的一响,那人发了一枚暗器,将灯笼打灭,跟著翻手竟来夺我手中的宝刀。
  我一个打滚,滚出床底,急冲而出。
  床底那人追将出来。
  只听阮师叔叫道:『好贼子!』挥掌打去。
  阮师叔武功极高,料想那人也脱不了身。
  我急忙奔回房中,叫了爹爹,连夜逃出田家”。
  “这件事的经过就是这样。
  这只铁盒适田伯父亲手交给我的,他叫我埋在关外,我是依他的遗命而为。
  天龙门的师叔师兄们见到田伯父胸上羽箭,自是疑心是我下手害他,这原是难怪。
  只可惜我不知床底那人的底细,否则大可找来做个见证。
  但就算找不到床下那人,我也知害死田伯父的凶手是谁。
  各位请看,这张只是田伯父见到我时塞在褥子底下的,他害怕仇家前来相害,弯弓搭箭对准窗口,等的就是此人。
  可是此人终于到来,而田伯父也终于逃不出他的毒手”。
  他说到这里,从怀里取出一只绣花的锦囊。
  众人见这锦囊手工精致,料知是田青文所作,不由得转头去望曹云奇。
  只见他恼得眼中如要喷火,心中都是暗暗好笑。
  陶子安打开锦囊,摸出一张白纸,要待交给宝树,微一迟疑,却递给了苗若兰。
  那白纸摺成一个方胜,苗若兰接过来打开一看,轻轻咦了一声,只见纸上浓墨写著两行字道:“恭贺田老前辈闭门封剑,福寿全归。
  门下侍教晚生胡斐谨拜”。
  这两行字笔力遒迳,与左右双僮送上山来的拜帖书法一模一样,却是雪山飞狐胡斐的亲笔。
  苗若兰拿著白纸的手微微颤动,轻声道:“难道是他?”阮士中从苗若兰手中接过白纸一看,道:“那确是胡斐的笔迹。
  这样说来,咱们倒是错怪子安了”。
  他突然回过头来,望著刘元鹤道:“刘大人,那么你躲在我田师哥床底下干什么?你是给雪山飞狐卧底来啦,是不是?”众人闻言,都吃了一惊,连曹云奇与周云阳也都摸不著头脑。
  当晚黑暗之中,那床底人与阮士中交手数合,随即逸去,三人事后猜测,始终不知是谁,怎么他此时突然指著刘元鹤叫阵?刘元鹤只是冷笑一声,却不答话。
  阮士中又道:“那晚黑暗之中,在下未能得见床下君子的面貌,心中却很佩服此公武艺了得。
  我们师叔侄三人不但未能将他截住,连他的底细来历也是摸不到半点边儿,当真算得无能。
  今日雪地一战,得与刘大人过招,却正是当日床下君子的身手。
  嘿嘿,幸会啊幸会!嘿嘿,可惜啊可惜”。
  周云阳知道师叔此时必得要个搭档,就如说相声的下手,否则接不下口去,于是问道:“师叔,可惜什么?”阮士中双眉一扬,高声道:“可惜堂堂一位御前侍卫刘大人,居然不顾身分,来干这等穿堂入户、偷鸡摸狗的勾当!”刘元鹤哈哈大笑,说道:“阮大哥骂得好,骂得痛快,那晚躲在田归农床下的,不错正是区区在下。
  你骂我偷鸡摸狗,原也不假”。
  说到这里,脸上显出一副得意的神情,又道:“只是在下的偷鸡摸狗,却是奉了皇上的圣旨而行!”众人心中一奇,都觉他胡说八道,但转念一想,他是清宫侍卫,只怕当真是奉旨对付天龙门,亦未可知。
  天龙诸人都是有家有业之人,闻言不禁气沮。
  殷吉是两广著名的大财主,心中尤其惊惧。
  刘元鹤见一句话便把众人慑伏了,更是洋洋自得,说道:“事到如今,我就把这事跟各位说说,待会或者尚有借重各位之处。
  这一件东西,或者各位从未见过”。
  说著从怀中取出一个黄色的大封套来。
  封套外写著“密令”二字,他开了袋口,取出一张黄纸,朗声读道:“奉密谕,令御前一等侍卫刘元鹤依计行事,不得有误。
  总管赛”。
  读毕,将那黄纸摊在桌上,让众人共观。
  殷吉、陶百岁等多见博闻,眼见黄纸上盖著朱红的图章,知道确是侍卫总管赛尚鄂所下的密令。
  那赛总管向称满洲武士的第一高手,素为乾隆皇帝所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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