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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错就错

将错就错(一)
   
陆程禹拉着涂苒去酒店前台要了间房。
涂苒一见那价格,就在暗地里使劲掐他的手。陆程禹趁着服务员低头忙碌的时候,凑到妻子跟前小声儿说:“在外头呢,好歹给我点面子,”又补充了句,“今天七折。”
涂苒一时半会儿没算过来,大约一乘一除也要一千出头,心想,这一次就要一千多,真不合算。
陆程禹像是看透她的想法,一气儿把她拖进房间,顺手关上门又顺手把她抵在门上,使劲儿压上来一边亲她一边说:“一下午加一晚上,让你看看什么才算男人。”他嗓音暗哑,呼吸很粗,言语间满是调笑,一身的酒味,涂苒顿时头晕脚软防御力渐失,不多时浑身上下被他剥了个精光。而他除了胸前的衬衣纽扣被人解开两三颗,倒还算衣着齐整。而此时,衣着整齐的这个人忽然放开她,退后了几步。
陆程禹站在一米之遥的地方上下打量她,眼神儿非常直接,和含情脉脉什么的基本上不搭嘎,但是效果很奇特。涂苒贴在冰凉的门板上,伸手环抱住自己的肩,没勇气回应他的注视。陆程禹盯着她,嘴角带起一抹笑:“要是觉得冷,就自己过来。”
她犹豫着,仍是极为羞涩的走过去,这过程似乎相当寂寞而漫长,以至整个人极轻微的战栗起来,她使劲呼吸深呼吸,在离着还有半步的时候,他忽然伸出臂膀扣住她的腰,将她迅速地贴向自己,使劲搂在怀里。
她顿时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他抱着她,用略泛青的下颌轻轻摩挲她的额角和头顶的发丝,吐着气说:“真乖。”
两人密密的接吻。
不知过去多久,她茫然然回过神,伸手推了推他,说:“我去洗澡。”
他低低应了一声,把她送到浴室门口。
涂苒进去,合上门。陆程禹这才想到什么,拧了拧门把手,打不开,伸手在门上拍了一下:“开门,一起。”
涂苒在里间笑:“不要。”
他只得又捶一下门:“给你十分钟。”
二十分钟后,他再次锤门:“快出来。”
三十分钟后,他敲了敲门:“你几时能出来?”
当她裹着浴巾从里间姗姗而至,他双手插在裤兜里靠在窗旁,冷着张脸:“洗个澡花了快一个小时。”
涂苒认真道:“这么贵,一定要洗回来。”
陆程禹狠狠盯着她,走过来。兜里的手机铃声猛然间响起,扰乱一室幽香水色。他当下站定,过了一会儿,拿出来接了。
医院来电。
说上几句,挂了。
陆程禹看了涂苒一眼,又低头看向手里的电话,恨恨地说:“**!”
涂苒头一次听他说粗话,觉得好玩,却见他骂人都这么帅,又觉得太要命了,想了想,只是问:“你真要走了?这间房怎么办?”
“你满意了,”他抬手用手机点着她,无可奈何:“一个小时,快的话四次,慢的话两次。”
涂苒小声说:“你确定自己有那个体力?”
陆程禹一边拾起地上的衣物一边答:“别挑衅,我这会儿没工夫应付你,”又道,“要是有时间,我中途歇歇还不行?男人又不是打桩机?”
涂苒哈哈笑起来。
陆程禹走过来敲她的脑袋:“还笑!”
涂苒捂着脑袋,有点委屈:“谁让你工作这么忙,有谁家老公这样啊,洗个澡出来,人就要不见了。”
陆程禹火气降了些:“你也知道我忙,怎么就不能洗快点?”
涂苒鼓着腮帮子:“我是应召女郎还是怎么着,应召女郎也不是能随你摆布的。”
两人相互瞪了一眼,僵持,谁也不理谁。
陆程禹进去卫生间里刷牙冲澡。不多时完了出来,忍不住又把她按在怀里吻了几下,问:“我身上还有酒味么?”
涂苒闻了闻:“还好。”
他却是不撒手,搂着她又使劲揉了揉。涂苒倒是急了,推他:“要去快去,别耽误了时间。”
他低头看看自己:“你就让我这样出去?”
涂苒红着脸:“那你离我远点。”
陆程禹把她推开些,叹了口气:“你去床上躺着,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然后就这么呆着,乖乖等我回来。”
涂苒当然照办,连脑袋也埋在被子里去,才闷闷地问:“你还回得来么?”
陆程禹说:“我今天不上手术,去看看就回,你等我。”听见她“嗯”了一声,他拿起外套,出了门。
涂苒果然乖乖躺在床上……睡着了。她这几天累,晚上带孩子没睡好,这会儿又安慰自己五星级酒店在卫生环境方法兴许会注意点,是以一改往日住宾馆有洁癖的习惯,渐渐安然入睡。
等到一觉醒来,窗外的天空已然像晕染上淡淡墨汁一般,渐黑。
她迷迷糊糊抓起手表看了眼,第一个念头就是被人给耍了。她慢吞吞起身,穿好衣服。心疼了一会儿这一晚的房钱,正想着要不要再洗次澡,手机就响了。陆程禹问:“在哪儿呢?”
她闭着嘴不说话。
陆程禹道:“哑巴了,说话。”
涂苒平静地开口:“说什么?”
男人顿了顿,不觉一笑:“还在那儿呀?真听话。”
涂苒不免羞恼:“你有种。”
陆程禹答:“嗯,我有种。”
涂苒生气了:“你以后别再找我,有问题自行解决。”
陆程禹随意道:“不找你我怎么播种?”
涂苒怒了:“我都秋收准备冬眠了,你还播种。播你个头。”
陆程禹笑了笑,嗓音压低了些,语气有点儿邪:哪个头,上头还是下头?
臭流氓。
涂苒想想:你周围有人么?
陆程禹说:有。
涂苒问他:人多么?
“有点多……,”陆程禹忽然警惕,“你想做什么?”
涂苒憋了口气,声音娇嗲:“老公,人家听你的话洗剥干净躺床上等着你呢,人家,都等得心急……火燎的……”
陆程禹咳了一声,像是迅速往旁边走开几步,才道:“别闹了……”
涂苒冷笑:“有反应了么?都听见你吞口水了。”
陆程禹低笑,尴尬了一会儿,想了想,忍不住笑出声来。
旁边,科里的护士长走过去,见他这样,捎带问了句:“陆主任,陆医生,陆帅哥,什么事儿这么开心啊?”
他转头低声回应,这边涂苒也听见了,问他:“原来你评上了呀,都不跟我讲……难怪你今天这么反常。”
陆程禹说:“你又没问。”
涂苒说:“我才不问,你爱说不说,我才不要巴心巴肝的问你。”
陆程禹顿了顿:“随你,我要忙了,先这样吧。”
涂苒二话不说,抢先挂了电话,而后狠心退房,坐公汽回家,等到的时候,天色已晚。涂苒一进门,首先看孩子,孩子吃饱喝足,王伟荔正抱着他转悠,顺道看两眼电视。涂苒要抱过来,王伟荔小声道:“你去看看你弟,整个人怪怪的。”
涂峦正乖乖的在她房里玩电脑游戏,涂苒走过去,忍不住去戳戳他的脑袋,低骂:“死小子。”
涂峦有些儿不耐烦,挥开她的手,也不说话。
涂苒趴在桌上瞧他:“喂,你打个游戏嘛,怎么眼睛红彤彤的。”
涂峦道:“边儿去,你烦不烦。”
涂苒哼道:“你们这些男的,真是一会儿一个样,比女人还善变,”想了想,又问,“楼下那车是你的?”
涂峦只“嗯”了一声。
涂苒说:“你年纪轻轻的买那么好的车做什么,再说你哪来的钱啊,我就不信你个黄毛小子两年就能赚那么些钱。”
涂峦横了她一眼:“你别瞧不起人……这里面的大头确实是我通过正当渠道挣来的,小头么……找人赞助了一下下而已。”
涂苒一愣:“谁赞助的?妈给你的钱?我有点伤心了,我从来不知道她有这些钱……”
涂峦难受地看了看她:“不是,是……姐夫给的……”
涂苒更是惊讶:“你俩什么时候勾搭一起去的,这事儿我丁点都不知道。”
涂峦道:“姐夫不让我说,说你知道了肯定会唠叨。我整天在外面接待外宾,就想买个好点的车,做这行怎么也得装装样子,钱一时不够,就想着先问你借点。后来打电话去你们家,姐夫接的,你不在,我把情况说了说,他第二天就把钱给我打过去了……”他不觉赞道,“我姐夫这人,真是够爽快。就冲他这种态度,我也不能乱花钱的。”
涂苒听完,不由哼道:“你姐夫你姐夫,叫得多亲热呀,”又说,“你有那些钱不如先把房买了,省得妈整天惦记。”
涂峦说:“就知道你会唠叨,”又压低了声音,“我要是买了房,老太太还不得成天去烦我,我就怕她杵着我唠叨,所以现在坚决不买房。”
涂苒摇头:“她是你妈,唠叨也是为你好。”
涂峦道:“反正我是怕了她,这一代家长,控制**都强,我受不了。你喜欢伺候你去伺候吧,我的房子也不用你们操心,我自己有打算。”
涂苒又戳了戳他的脑袋:“你能有个什么打算啊,赚点钱就人五人六了?”
涂峦却是一本正经道:“姐,我知道我们老娘的意思,你现在供的这房子我肯定不会插上一脚,姐夫这人挺好的,我不能让你难做,这事儿就这样吧,你好好陪着妈,让她少去我那边就行了。”
涂苒一听,心里感慨徒生:“臭小子……”不禁揪住她弟的腮帮子在他脸上啄了一口,吓得涂峦赶紧推开她,大叫:“干什么呀?我都这么大了,你还亲?”
涂苒笑道:“死小子,别的女人亲得,我就亲不得了?”
涂峦斜着她:“神经病。”姐弟俩都不觉笑起来,你推我搡,打打闹闹。
过得几天,涂苒出门办事,遇着李图。
李图一见她,就双手握拳,油嘴滑舌:“恭喜,听人说你老公评上副高了。”
涂苒奇道:“这你也知道?”
李图笑道:“那医院我最熟了,全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么,谁不知道呢?”
涂苒笑笑,没说话。
李图又道:“就是可惜了,他们科最近评那个什么科室副主任,他没选上,仕途遇着了拦路虎。”
涂苒压根儿就没听陆程禹提这事,不由问道:“他怎么就没算上呢。”
李图看着她笑:“你就觉得你老公万能啊,什么都能捞着,所向披靡么?”
涂苒想了想:“他在我心里就是这样的。”
李图嗤笑一声:“你们女人就是善变,前段时间还搁这儿抱怨呢,现在就卿卿我我啦?”
涂苒说:“善变是女人的权利,被人当情绪垃圾桶是你这种人的荣幸。”
李图听见这话,乜眼瞧着她笑笑,继续道:“知道你老公的劲敌是谁么?一把手李院长的乘龙快婿,据说那人业务能力一般,不过找对了老丈人,硬是把你老公给挤下去了。”李图叹道,“这男人呀,找老婆也很重要,找对了少奋斗二十年,爬得老快了。向我们这样的,命苦,却也不屑吃软饭,假清高,只能自己奋斗了。”
他自顾自半含酸的发牢骚,却不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将错就错(二)
   
星期二上午,陆程禹的恩师何老带着一干弟子徒孙循例查房。完了,何老单独叫上陆程禹去办公室。老头儿到底是年岁大了,走了一圈病房已是体力不支,坐下来便止不住喘气,偏生他又要面子,一来坚决不肯拿拐杖,二来也不愿意徒弟搀扶,只靠自个儿暗地里撑着。陆程禹给他泡了杯清茶端到跟前,老头儿吹了吹茶叶,喝几口,才问:“小子,你瞧我现在身体怎样,比年前更衰了些吧。”
陆程禹心说确实如此,嘴里却道:“您心态年轻,敬业,看起来特有精神气儿。”
老头儿大笑,末了却摇头:“这么多年都没上手术台……自打做完最后那台手术,我就觉得自己老了。现在是风光,时不时特需门诊里呆着,时不时病人送个锦旗挂着,别人瞧着感叹,我却觉得遗憾。还是在台子上做手术有意思,真喜欢外科这行的,会上瘾,不做了就手痒,觉得自己像个废人。”
老人家又问:“我才听人说,怎么年前有台Artery Switch是你主刀的?”
陆程禹一愣:“当时张副院长主刀,我是一助。”
老头儿笑了笑:“小子还给我打马虎眼,你就和小张一样,胆子大得很。”何老嘴里的小张,也是他门下的得意弟子——张副院长,这位副院长如今年近五十,但是一日为师终生为师,老头儿叫了自个儿的学生几十年的“小张”,已是叫惯了的。陆程禹没做声,老头儿敛了笑,神色严肃,接着道:“那是什么级别的手术啊?你那会儿才是个小主治你也敢做?太狂了,你们俩就是在胡闹!”
陆程禹规规矩矩的立在当前,稍微辩解:“教授,我跟这种手术跟了二十来场,一助做了十台,我当时有把握才做,最后是张副院长签字。”
老头儿哼道:“他签字又怎么样,旁边多少眼睛看着哪,这种事满的过谁?你们俩这胆子太大了,那家伙倒是有意培养你,可惜他自己也是个没出息的,我看他这辈子也就能混个副院长当当,始终是被人压在下头。”
老头儿又叹道,“我这一门的徒弟,就没个会来事的,一个个傲得很,以为手术做得漂亮就行了。年轻人锋芒太露,始终不妥。我年轻的时候,也想不通那些事儿,仗着自己业务上还行,得罪了些人。有意无意压着你,不给你做大手术的机会,不让你出门诊,病人不认识你,你哪里还有机会去锻炼?小张太心急。你们别看我现在风光,那都是病人给的,你们这些年轻的,别像我这样,到老了,在别人眼里才算有些价值。”
他略微些了些,,喝了口水:“现在这世道,孤胆英雄做不得。先保护好自己,眼光长远些,以后的路才好走,这路走顺了,才能多治几个病人,做个好医生。”老人手撑桌子站起身,“你还年轻,别学着小张那样,现在哪里都没有净土。”说罢摆一摆手,“你去吧。让人把车给开到楼下来,我得回去歇着。”
陆程禹赶紧应了,转身正要出门,却被恩师叫住。老头儿端着茶杯,笑道:“小子,你那手术,做的不错。”
陆程禹想着老教授说的那番话,也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正往住院部里走,涂苒打电话来,叫他晚上过来看孩子,顺道吃晚饭。
但是他今天又有夜班,只得解释,这两周的班已经排上了,下个月开始,应该会好些。
这边,涂苒听了有些失望,想起件事来,对他说:“老爷子打电话来一定要给石头办百天酒。”
陆程禹觉出她语气里不甚乐意,就说:“你要是不想去,就让他们算了,整这么多事儿,麻烦。”
涂苒说:“我也觉得用不着麻烦,小石头都快四个月了。但是爸说,小石头满月的时候因为生病没办酒席,这次一定要办,而且爷爷他也想看曾孙。”
陆程禹想了想:“那就这星期天吧,正好我轮休,你跟他说说,我们一起过去,看看老人家就行了。”
涂苒觉得这样也不错,答应了。
谁知,到了晚上,陆老爷子又打来电话,不单让涂苒带了孩子过去,还邀请了王伟荔一同前往。说是老太爷年纪大了,不便出门,于是商量着就在自己家里请了厨师来做,摆上几桌。
涂苒把陆程禹的意思转达了,陆老爷子一听就否决掉:你们年轻人就是怕麻烦,看老人是一回事,这酒席是一定要摆的,就这个星期天,给孩子压岁,也不多请人,都是些亲戚朋友。最后强调,一定要请亲家母过来坐坐,到时候派车去接你们。
涂苒这会儿更是无可奈何。
无非是担心孙慧国又搞出什么让人闹心的事,王伟荔去了心里不受用,何况她连月来费心劳力的带外孙,心里对姑娘婆家颇有怨言,又是那一点即着的火爆脾气,心里存不住半点情绪,若是这两人撞在了一起……涂苒想了一会儿,终是对王伟荔说:“要不您就在家好好休息一天,用不着为了吃顿饭跑那么远,都不熟,也没什么意思。”
王伟荔不同意:“我外孙的百日酒,我得去。何况老太爷在那儿,人家开口了,我们去看看老人也应该。”
涂苒说服不了,只得由她了。
到了那天,陆老爷子果然派了车早早来接,还叫了陆程程随车跟着,帮忙抱孩子。
王伟荔见状,悄悄对女儿说:“先不谈你公公以前那些糊涂缺德事,他在这些礼节上对我们倒是蛮周到的。”
涂苒说:“老爷子平时接触一下也还好,就是孙慧国有些难缠。”
王伟荔说:“这种心性的女人多半争强好胜,吃不得一点亏,你平时说话也不注意,多半是不小心得罪她了。”
涂苒想了想,孙慧国对她大多是主动出击,要说自己得罪她,无非是当初苏沫的那件事了。
另一方,陆程禹即使轮休也要查房,一时不得空,说中午才过去,就只母女二人带了孩子到了陆家老太爷的居所,一栋临湖的独栋别墅。
王伟荔打量了几眼,这房子前后都有院子,不远处还有高尔夫球场,芳草茵茵,碧波荡漾,空气怡人,就想,到老了,能有这样的福气,也值了。
陆老爷子很是客气,一边抱着孙子不撒手,一边把人往里间请。
孙慧国和陆程禹的姑姑都在那儿坐着,亲戚朋友们也来了差不多了,见了王伟荔倒是客气寒暄,对涂苒却没了上次见面时的热情。涂苒也不甚介意,知道自己的加入对这个团结的大家族来说多少有点外来者入侵的意思,短时期的排斥也是常有,并不多想。
倒是王伟荔心里不舒坦了,眼见女儿和孙慧国打招呼,人爱理不理,又去喊那个什么姑姑,人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除了亲家公和老太爷正常些,其他亲戚都是那样的夹生脸面。她不由将女儿拉到一边,提醒:“怎么他们家的人对你这么冷?这什么意思?”
涂苒含糊道:“还好吧,我没觉得。”
王伟荔有些儿气:“还好还好,人家都把脸色往桌子上摆了,你还觉得好,真是没点察言观色的本事。”
涂苒心说:我又不是人民币,总不能让人看见我就扑上来,尽到自己的本分就行了。
饶是如此,大体上也还多得去。直至中午吃饭,大伙儿谈论的也多是孩子。孙慧国抱着石头连连感叹:“哎呀,这孩子高鼻浓眉,一看就是我们陆家的特点,”又道,“就是皮肤不够白,像他妈妈。”
王伟荔笑道:“哎呀,优点全是你们家的,缺点都是我们家的,这孩子还真会长。”
涂苒听了只想笑,见陆程程也在那里憋着,两人不觉对望了一眼。
陆老爷子忙道:“我看我孙子大眼小嘴,大黑眼仁儿,特别像苒苒,漂亮。”
到了开席的点,主角他爸还未回来,打来电话说,不必等他吃饭,才收了个重病患者,一时脱不了身。涂苒对此习以为常,陆程禹就没个准点的时候,通常情况下,迟到个把钟头已算老天优待了。
这顿饭吃得平常,一个多小时就散了,孙慧国招了几个人打麻将。老太爷身体倍儿棒,酷爱打高尔夫,陆老爷子便抱着孙子带了几个男宾,陪同老父去前边的球场。临走前瞅见孙慧国自顾自地玩,也不管亲家母,不由说了几句,让她腾位置,换人上去打。孙慧国对王伟荔客气一番,王伟荔见她假模假式就回绝了,她心里也不喜欢这些人,更没兴趣参与。
那会儿,涂苒正在楼下的厨房给儿子洗奶瓶,小孩儿的奶瓶随身带了几个,喝水的,喝果汁的,喝牛奶的……洗完还得在沸水里煮煮消毒。陆老爷子见状只得招呼自己的女儿:“程程,要不你陪着你王阿姨和我们一同出去转转也好,那边山上风景好。”
陆程程应了,挽着王伟荔往外走。
王伟荔出门,看见天色有阴了些,湖边又刮了点小风,身上便觉得冷,想起外套还搁在楼上,就让前面的人先走,她和程程回去拿。
才上了楼梯,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陆程禹她姑说:“是的,我也不太喜欢现在这个,长辈说一句她顶一句,没礼貌,嘴巴太厉害了。”
孙慧国拍了张牌出去:“你也不看看人家是做什么职业的,卖药的,不牙尖嘴利的能行吗?”
陆程程正要往里走,却被王伟荔一把抓住胳膊,示意她别做声,这两人就站在门口听起来。
另有一个亲戚道:“医药代表啊,我听说这行挺乱的,好点的得去坐那些医生的大腿,不好的还不知道怎样,说不上来,这职业也不稳定啊。”
孙慧国叹了声:“我们家老大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陆程禹她姑轻言细语道:“话说回来,我还是喜欢老大以前找的那姑娘,说话秀秀气气的,人也单纯,又有学问,家境也好,”她笑起来,“我总记得,老大那会还是个毛头小子,和那姑娘约会被我看见了,两个人羞得一脸红,真有意思。后来还把那姑娘带到我家里去吃了几次饭,那教养真好。这回这个,他们结婚前,我就见过一次,不了解。”
那亲戚就问:“以前那个谈的时间还长,条件又好,怎么现在找了个这样的,除了长得还行嘴巴厉害,论学历工作家庭没一样比得上人家,也不知道咱们陆大公子怎么想的。这女的也配不上他呀?”
孙慧国说:“肚子里有货呗,进门的时候就有了。老大和以前那个,谈了那么久也没分手,现在这个呢,结婚前也就处了几个月,这样的女孩,家教真不怎么样。不过以前那个姑娘,据说是对我们家老大还念念不忘啦,有次老爷子去看儿子,在停车场撞见了他们俩在一处。”
陆程禹她姑说:“也难怪,那么好的女孩儿谁不喜欢,想是老大一时做错了事也是有的,我就不待见那种心眼多的,男人最怕被这样的缠上,找老婆还是找单纯的好。”
那亲戚摇头:“就是,现在的小姑娘就是不简单,为了男方家里有钱,不折手段争上位,男人心一软,哪个脱得开身的。我要是有这样的闺女,看不抽死她。”
孙慧国笑:“你们家女儿是富养,哪里又瞧得上这几个钱。”
“……”
王伟荔猫在门外越听越火,越听心里越乱,一时手心冰凉一时又气得发抖,脸色都变了,脾气上来却又不好对着外人发作,说不好人家还占着理。她血往头顶冲,再也听不下去,转身就跑到楼下,进厨房找自家女儿。
王伟荔伸手就往涂苒脸上挥了一巴掌。
涂苒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她妈。
王伟荔压低声音,怒气却从嗓子眼冒出来:“贱不贱,我生你的时候没给你生骨头么?”
涂苒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惊又羞又恼,却不能和她吵,抬眼看见陆程程站在门口傻了眼,不免低声道:“妈,有什么事回去再说,我们回家。”
王伟荔顾不得许多,气道:“你还知道要脸,我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你爸要是知道了还不得从坟里蹦出来。你……要是我当初知道是这么个情况,我就是拖着你去医院把孩子做了,也不会让你结这个婚。难怪我觉得他对你不冷不热,原来是你在人家中间插了一杠子。人家现在还和以前那个黏黏糊糊着呢,你知道吗……”
涂苒听明白了些,立马说:“我没有,结婚前我根本不知道他以前那些事。”
王伟荔冷笑:“那你是婚后知道的了?知道了还能过得下去,亏你!”
涂苒说:“您从哪里听来的这些瞎话?陆程禹不是那种人,我信得过他的人品。”
王伟荔说:“什么瞎话?”她扬手指着二楼一角,“人家亲戚都在那儿集体编排你了,都说以前那个多好,说人家感情好得不得了……还瞎话呢,你信得过他有什么用?就算他这人再好,样样都好,好到天边去了,只要他对你不好,也是白好了。”
涂苒先前只是惊恼,听到这后半句话,心里却是猛的一窒,也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得异常烦闷难受,呼吸不畅。
王伟荔又说:“他家里人对你是个什么态度,还不是受了他的影响?他不把你当回事,他家里人更不会把你当回事,枉我起早贪黑的给他们家带孙子,倒叫别人在暗地里笑话了我,真丢脸。”
涂苒站在那儿,只能尽量不动声色,内心却不能安静。一不留神,手指碰到煮了滚水的锅沿,狠狠地被烫了下,却也不觉得痛。
王伟荔还要说什么,却听身后陆程程轻轻地喊了声“哥”,这才发现陆程禹不知何时进来了。而先前陆老爷子因为远远地看见了儿子开车过来,也抱了孙子回来瞧瞧,正好两人一前一后到家。
王伟荔看到自家女婿更是来气,张口就说:“我估摸着你们俩往后也没什么好结果,干脆,离婚算了。”
此言一出,其余四人皆惊。
将错就错(三)
   
王伟荔话一出口,马上觉得这心里是痛快了。可稍一寻思,又似为不妥:这话当女婿的面说了是不是失了些分寸,这不是断人后路激化矛盾么?正是有些后悔的当口,一眼瞥见自家女儿惊疑不定的神色,立即又恨铁不成钢,再次怒从心起,不觉对涂苒咬着牙低声道:“怎么,你舍不得?我看你还真是爱他爱得不得了。”
涂苒的脸“唰”的一下红到耳根,杵在那里一声不吭。
王伟荔冷哼一声:“以后有你吃亏的,”她心里恼恨,谁也不管,抬腿就往外走,女婿叫她,她也丝毫不理,直至路过门口,这才瞧见陆老爷子正站在跟前呢。王伟荔吓了一跳,也不知人家听去了多少。
果然,老爷子一手抱着小孩儿,一手拉住她打圆场:“老姐姐,您先别动气,有话好好说,是不是孩子们不懂事惹您老生气了?年轻人都这样,闹矛盾是常有的事,别骂他们,好好教育……”
王伟荔冷笑:“自己的孩子自己教育。我的姑娘我清楚,她在别人跟前那是顶懂事的,就是在我面前不懂事。我就不明白了,我家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嫁到别人家,连孩子都给人生了,死心塌地的过日子,怎么还要受人欺负看人脸色?”
陆程禹他爸不觉一愣,转身正想问陆程程。这边,陆程禹已是问道:“怎么回事?”
陆程程一慌神说话就支吾,又见涂苒一脸惨淡的站在当前,一时间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想着这事无论如何也得说清楚,正要原原本本的竹筒倒豆子,却被陆程禹使了个眼色给制止了。陆程禹脑筋转得快,瞧着涂苒这会儿的神色,再想想岳母适才的一番话,已然明白了数分。
正是磨叽的时候,王伟荔已经出了大门,陆老爷子只得跟上前去说尽好话,王伟荔一来念着他平时处事周到不好让他下不来台,二来也是想给女儿留有余地,便勉强扯了个理由:“您别留了,我是真有事得走,我儿子从北京回来没有钥匙进不来门,我得回去瞧瞧。”
陆老爷子见她犹在气头上,也只好就着台阶下去,叫来司机嘱咐着把人给平安送到。
楼底下这么一通闹,楼上的人哪能没听见,麻将声早歇了,等王伟荔一走,那几人这才姗姗下来。
陆程禹看了看涂苒,后者却只盯着炉子上的火,锅里的水快烧干了,锅底嗤嗤作响,她也未有察觉,陆程禹伸手过去就把炉子给关了。
小石头也挺会选时候,跟着凑起热闹,想是见着外婆不理自己就这么走了,“哇”的一声开始哭闹起来,脖子一个劲儿的往门外伸,不肯罢休。
涂苒这才回过神,接过孩子轻轻拍了拍,哄了几句,想和眼前这些人说点什么,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这孩子比以往沉了些,她抱起来竟似有些儿吃力了。她心情不好,认为这儿所有的人一个也不能靠得住,更没个真正能理解她的,原本应该心意相通的那个人却在此时像是隔得远远的,不能走近,无法依赖,她越想越心灰意冷,越想越委屈,炉子边的水蒸气适才扑面而至,又热又湿的贴在脸上冲进眼里,她不得不强忍着眼眶里的湿意,不让它流下来。
怎么也不能在这儿哭,与其呆在这里,不如趁早离开。
涂苒抱着孩子往外走,心里甚至想到,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踏进这个门槛,她却不能犹豫,只能走出去。
陆程禹握住她的胳膊,他的手心很热,有些像那些溶溶的水蒸气,却又生硬的烙着她。他把车钥匙塞进她手里,说:“到车上等我。”她没做声,也不知道该不该把钥匙还回去或者像以前那样故作大方冷淡应付,然而对方又一字一句的重复:“请你等我。”
她微微一愣,接了那车钥匙。
陆程禹从窗口望出去,直到她和孩子上了自己的车,坐到副驾上了,他才又问陆程程:“怎么回事儿?谁欺负你嫂子了?”
陆程程看着周围的一圈人,大多是好奇瞧好戏的,各色人等,心情莫测,她欲言又止。
陆程禹说:“没事儿,别怕,这么多人都在这儿呢,谁还能把你怎么样,尽管说。”
陆程程只得从和王伟荔在门外听到什么话开始讲起,她原本厌恶孙慧国,这会子见自己的兄长就在跟前,也不忌惮了,字字句句说下去,只恨不得把那些所有膈应人的话全安在继母一个人头上。
孙慧国平时最忌惮这位陆家长子,原本只是想在亲戚们面前挑拨几句就此孤立涂苒,出出自己心里的恶气,没曾想事态会发展成这样。但凡陆程禹在场,她就老实了许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偶尔为自己辩解几句,还被陆老爷子一眼给瞪回去。
陆程程多说一句,她哥的脸色就难看几分。等她说到涂苒被王伟荔打了一巴掌的时候,声音略小,他哥不由低头盯着她问了句,“什么?”陆程程只得重复一遍。
忽听见“砰”的一声响,陆程程吓得一哆嗦,抬眼瞧见是他哥将放在案台边沿的一只不锈钢锅子往里面推了推,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为之。那锅子撞在贴了瓷砖的光润墙壁上又弹开少许,盖沿蹭着锅边嗡嗡作响。
众人皆不作声。
陆程禹听自个儿的妹妹说完了,问她:“嫂子对你好吗?”
陆小妹肯定道:“好。”
陆程禹扫了眼周围的一干人等,和颜悦色地又问:“你老实跟哥讲,这么些年,你呆在这个家里头,谁对你好些?”
陆小妹怔住,却见兄长看着自己,目光既坚定又温暖,不由小声儿答:“除了姑姑,就是嫂子了。”
陆程禹点了点头,接着问:“你嫂子对你好,她图你什么了?”
陆小妹这回是彻底摸不着头脑了,不觉愣愣地说:“嫂子总是带我出去玩,给我买一堆东西,她能图我什么?”
陆程禹拍拍她的脑袋,对她笑笑:“就是,她能图你什么?”他提高声音,继续道,“她能图我什么?我工作忙,经济条件一般,她一人两份工作,还得照顾孩子,她从来没给我抱怨过。她周围条件好的多了去,她不要,单单就跟着我,结婚,生孩子,照顾家。她心眼好人品好,要不是她劝我能看看家里的老人和我这个唯一的小妹,我今天也未必会跨进这个门槛。”
他后面那句话掷地有声,陆老爷子一听便知他是何意,想想也确实,自从儿子结婚后,父子间的联络才渐渐多起来,儿子回家也多了,态度也并不像先前那样倔强冷淡,多半是儿媳从中做了些工作,以至于关系不像以前那样僵。他想到这儿,就对孙慧国平添了一丝厌烦情绪。
而其他陆家的人,数年前的那段往事,也自是明了,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和局势转变,使得往事及故人在众人之间变得讳莫如深了而已。在兄妹俩年少时最为难熬的那几年,愿意为母子三人伸出援手的陆姓亲人更是寥寥无几。
心中有愧,也就没人敢于挑战这个年轻人的说辞。
房子里静悄悄的一片。
陆程禹语气清冷:“我今天有事来晚了些,你们就给我把人委屈成那样,我就不该放她一人呆这儿,我就知道你们中间有些人不生事她就不甘心,”他抬起胳膊点了点窗外,“涂苒那是性子好,所以不和你们一般见识……。”
旁边有亲戚忍不住劝:“老大呀,你这话说得过了,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都是一家人嘛何必弄成这样……”
陆程禹没理,径直道:“我媳妇是我心甘情愿给求着娶来的,我这辈子从没这么在意过一个人,就想把她娶进门。还有程程,我就这么一个亲妹子,又是个老实孩子,你们平时怎么对她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今天就把丑话先撂这儿,这两人,以后我要是再瞧见或者听说,在这个家里,除了我姑姑以外,有人故意给她们使绊子的,给她们委屈受的,不用多说,从今往后我不认识你们,你们也别再来找我,这陆家的大门,我是绝对不会再跨进一步。谁要是跟她们过不去,就是跟我陆程禹过不去!”
陆程禹说完,就往外面走,陆老爷子一时心急害怕,一把抓住儿子,说:“儿子啊,这话说得绝了点,万事留一线,以后好相见,这才多大个事,双方之间肯定是有误会的,我去给儿媳妇和亲家母解释解释。”
陆程禹不由挑眉笑,轻描淡写:“我绝,还是您老人家绝,您先把您现在的老婆管好了再说。”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老爷子抹不开面子,在后面顿脚:“这小子……说话办事也太横了,”他扭头瞪了眼孙慧国,“你这人也是,我都跟你说过多少遍,让你别惹事,你管人家小两口的事做什么,还让人家妈听见,现在可好了,搞成这样……唉!”
陆程禹出了门,正要上车,正巧遇见老太爷打完高尔夫球尽兴而归。老太爷对刚才的那场闹剧自是一无所知,他看见孙子很是高兴,拉住陆程禹的手,让他带孙媳妇进屋再坐会儿,别这么早走。陆程禹只好推说有事不能等。老太爷见留他不住,只好扯开了嗓门叮嘱他:“小禹啊,你们还年轻,趁着能生就赶紧多生几个,罚款什么的别担心,让你爸去给你们交去!”
这一嚷,里里外外都听得一清二楚。陆程禹先前是气,现在是乐,过会儿又觉着头大,低头看了看车里,车窗还开着哪,涂苒抱着孩子坐那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孩子不晓事,只顾咿咿呀呀的掐妈妈的脸,她也不避让。
陆程禹心说,这媳妇都快跑得没影了,还生孩子呢。
他打开把副驾座这边的门,冲孩子伸手过去:“来,石头,爸爸抱。”
小石头虽然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少,但是特别喜欢他,这会儿正笑嘻嘻一边流口水,一边使劲往他身上凑,整个人像是要扑上去咬他爸一口。陆程禹抱起孩子,让他躺在小婴儿专用的汽车摇椅上,给他换上干净纸尿布,再把摇椅放在后座上用安全带绑好,一切妥当安置。
涂苒仍是下车和老太爷打了个招呼,老人家又是拉着她的手说了半天,才肯放行。
陆程禹上了车,小石头坐在后座上咿咿呀呀自娱自乐,涂苒将胳膊撑在窗棱上侧头看向窗外,闷声不响。
陆程禹心里叹息一声,低声说了句:“涂苒,对不起。”
涂苒忽觉心底一阵奇怪的抽恸,掩埋很久的情绪刹那间翻涌而出,挥之不去愈加弥漫。她死命咬着嘴唇,眼里仍是禁不住流下泪来。她没有看他,仍是脸朝着窗外,然后伸手悄悄地擦掉眼泪,眼眶里却仍是有新的泪水不断充盈漫涨,她不得不像擦汗那样不留痕迹轻轻抹了抹脸,不愿让他瞧见自己此刻的狼狈。
陆程禹踩了油门,开车上路,直至到达主干道,车速才有所减缓。
而后,涂苒听见他用极小的声音说道:“别哭了……”
这一声劝慰极其低柔,她很惊讶能在如此嘈杂的车流声中听得清晰,就像发生在她的耳边。
 将错就错(四)
涂苒的眼泪更是止不住,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她想从包里拿纸巾,这才记起包和小石头的奶瓶还搁在陆家的大宅子里。
身旁,陆程禹瞄了她一眼,腾出只手去车子前面的抽屉里翻找。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下面,终是寻着两页面纸递过去。涂苒没接,他把纸巾搁在她腿上,而后一打方向盘,把车开去了江边。
下午的阳光虽不甚好,也还有三三两两的游人,放风筝的,带孩子玩沙挖坑的,另有几位渔人在岸边撒网打渔。小石头已然在后座上酣然入睡,陆程禹把车泊到林荫道边,那儿人少,风也小些。他下车,走过来拉开副驾驶位的门,低声说道:“下来吧。”
涂苒没动,手里的面纸已经被她捏成一团,她仍是死死地捏着。
陆程禹俯身下去帮她揭开安全带,顺带将她整个人抱出来放下,待她在跟前站好了,他才说:“我以为你以前解不出数学题那会儿就已经把眼泪哭完了,”说着,他伸手去给她擦脸。
涂苒摔开他的手,冷冷地说:“你就这么喜欢看我出糗?你不让我走,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她原本是想说得有气势些,只是嗓子间仍然不争气地哽咽。
陆程禹低头盯着她没说话,神色里似乎带了点讶异。
涂苒定了定神,继续道:“我特瞧不上你这样的,知道为什么吗?太假。你这人做事都是表面功夫,想让每个人都觉得你好,说话也是光面堂皇。你这样活得有意思么?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你认为该做的,而不是你真正想做的,你累不累?”她竹筒倒豆子一般的说完,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也不像先前那样哭得稀里哗啦,她用手背抹了抹脸,仰起头来,看着那人直直得瞪回去。
陆程禹神色一黯,过了会儿才问:“你觉得,什么才是我真正想做的?”
涂苒没做声。
他忽然有些儿不耐烦:“说啊?怎么想就怎么说,别说一半留一半。”
涂苒想了想:“当初就不要结婚。”
陆程禹道:“这不结都结了,说这些没用。”
涂苒气不过,大声说:“我又没拿刀搁你脖子上强迫你,不就是为了个孩子么?再说那孩子到最后也没了……”她说到这儿,嘴唇有些儿哆嗦,“后来我怀着小石头,那天晚上看见你那副德性,我当时就怕你头脑一热,让我去把孩子给打了。后来我又想,你以前对我家老太太都那么孝顺,应该不会这样心狠,你这样的人,至少得顾及一下面子工程……”她沉默,不说了,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陆程禹语气不甚好:“继续。”
隔了半天,涂苒才道:“我这会儿得想想你做得好的地方,要不然我还会说出些什么更不中听的话。”
陆程禹问:“那你想到什么没?”他又道,“你尽管说。”
涂苒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上次你带我去连理胡,是因为你要去开会,同时,你还需要解决生理问题。你对我们家老太太好,因为老人家对你也很好。我怀孕,你给我买笔记本电脑,因为这样辐射少,对孩子好。半夜我饿了,你给我做包子,因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想吃。每次我们冷战,都是你来找我,因为你为了孩子不想离婚,你这人就像上了发条一样,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是一清二楚……”
“行了,”陆程禹抬了抬手,他吁出一口气,来回踱了几步,末了才皱着眉,望向她扯开嘴角笑了笑:“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个形象?”他又道,“我现在觉得我他妈真是有病,才会去做那些事儿。”
涂苒说:“你就是有病,你要是不和我在一起,你现在能过得更好。”
陆程禹打断她,一字一句道:“我告诉你涂苒,别把我想得这么不堪,就算我这人处理事情一塌糊涂就算我又冷血又虚伪,但是这个问题,由头置尾我就根本没想过!”他接着道,“信不信由你,反正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信。”
涂苒看着他,他的面色着实难看,而她心里有像是愈见愈远股气息全然不受控制,一路起起伏伏,一时间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下一步又该怎么做或者该说些什么,她忽然拎不清了,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
陆程禹看着她笑笑:“你是不是又想着跟我说离婚了?”
涂苒咬着嘴唇不做声。
陆程禹继续问:“你是不是又会说,为了孩子将就一段婚姻没意思?”他稍作停留,“你知不知道自己有时候说话很伤人?”
涂苒立刻道:“你说话才伤人,你现在这种语气这种表情,你应该去照照镜子,你不知道自己这副德性又多伤人!”
陆程禹看着她,顿了顿,才又道:“好,那我跟你慢慢说……咱两在一起总共也就两年三个月,除去我不在的一年,剩下的时间里,我们自己忙自己的,常常几天见不上面,其中你怀孕九个多月,小石头出生四个月,一共一年一个月,所以无论我做了什么,你完全可以说,我这么做的目的都是为了孩子,”他忽而叹息,“我只后悔早生了这个孩子,也许我们之间应该再多适应一段时间比较好。”
涂苒听见这话,下意识的低头去看车里的小石头,车门略开,小小婴儿仍是熟睡着,粉嫩嫩的小脸微微皱着,不知道又做了什么梦。涂苒拿起后座上的薄毯轻轻搭在孩子身上,而后直起身道:“你别这么说他,无论我们以后如何,我都不后悔有这个孩子。”
陆程禹神色缓和了些,说:“那你不要再和我提离婚。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才这么短,你就已经提了三次。”
涂苒微微一怔。
陆程禹讥诮:“怎么,多得连你自己也不记得了么?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涂苒没答话,他就接着道:“第一次,是你外婆去世的时候。第二次……我看了李初夏的日记。第三次,小石头刚出生,”他盯着她,“我说的话你总记得一清二楚,你自己说过的却不记得。”
涂苒心里不是滋味,不由也说:“我说的话你总记得一清二楚,你自己说过的却不记得。”
陆程禹看着她:“事不过三。”
涂苒直接问道:“如果我在提一次,你就会答应是吧?”
陆程禹叹了口气:“不会……”他停了半响,才接着说,“我会很难受。”
涂苒说不出话。
陆程禹站得离她近了些,又说:“李初夏那件事我还是得解释一下,原先不想提,我年轻时做事也挺浑的,李初夏这人很好……但是,如果我要真想和她再有点什么,也用不着等到你涂苒出现以后……”
涂苒不觉咽了咽唾沫,将手心里的纸团拽得更紧了些。
陆程禹低声问了句:“你明白么?”
涂苒停了停,才答他:“我不明白……”
陆程禹闭了闭眼,叹息:“你这是打定主意不相信我了?”
涂苒在心里叹了口气:“不是,其实我也不知道……”
陆程禹把手插进裤兜里,眺望了一会儿不远处的沙滩,刚才有个人放风筝一直没放起来,这会儿那风筝倒是高高的挂在天上,越飞越高。太阳渐渐西沉,江风渐凉,小石头轻轻打了个喷嚏,涂苒立即把车门关上了些,说:“得走了。”
陆程禹“嗯”了一声,没挪步,像是在寻思什么,有一会儿才说:“今天的事,我真的很抱歉,那些人你以后不用理。不过这事儿我也没处理好,当时确实不应该拦着你,没让你先走。我……”他几乎是有些艰难的再次开口,“我那会儿只是想着……不能让你走,因为……我不知道你又会跑到哪儿去,我怎么找你?”
涂苒抬头看了他一眼,陆程禹已经拉开门坐进车里,涂苒只得跟着上了车。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小石头也没醒,车里很安静。
一直到了岳母家楼下,陆程禹才说:“我得上去和妈谈谈。”
涂苒想了想:“她现在气头上,你还是不要上去了,她看见你指不定更生气。她要是又让我们离婚,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一口答应。是我对不起她,她这辈子都没这样受过气。”
陆程禹没说话。
涂苒下车抱孩子,小石头正是半梦半醒,挣了几下,哭了几声。
陆程禹说:“我送你们到门口。”
涂苒说:“真的不用,”又道,“我的包和小石头的奶瓶忘在那边了。”
陆程禹会意:“我现在过去拿,一会儿给你送过来。”
涂苒抱孩子上楼,打开大门,却见王伟荔的卧室门关着,涂苒知道她不想见自己,只得喂饱孩子把他安置好了,再去厨房做晚饭。待一切准备妥当,天色渐晚,涂苒这才推门进去,喊王伟荔出来吃饭。王伟荔没理她,背对着门侧卧。
涂苒说:“妈,我知道您生气,可您也不能和自己身体过不去。等吃饱了,你再怎么打我骂我都行。”
王伟荔一骨碌爬起来,咬牙切齿道:“我打你骂你有什么用,我又不能让别人对你好点,”又点着她,“你说你办的这叫什么事,婚姻大事,不说媒妁之言吧,你至少也得两情相悦吧?”
涂苒低着头不做声。
王伟荔问她:“当时在那儿不好说,你现在老实跟我讲,你到底是喜欢人家儿子,还是冲着人家老头有钱去的?”
涂苒低声答:“冲钱去的。”
王伟荔气极,一个枕头扔过来:“我真是快被你气死,你弟的情况才好些,你又这么不让我省心。我,我有时候真想把你俩重新塞回肚子里,”她坐在床边又说,“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人家看不出来?人家老江湖,做了多少年生意了,没点道行怎么行?难怪你老公对你就那样,他又不是傻子,男人最忌讳这个,不说男人,女人还忌讳呢……你说说现在怎么办好吧,孩子都有了,这以后日子可怎么过?你爸以前是怎么教育你的?你怎么读个大学就变成这样,我当初就说,女孩子读那些书做什么,你见的人多了,心也花了。你这叫眼高手低,自己挖个坑自己跳。”
涂苒仍是说:“妈,吃饭吧。”
王伟荔骂骂咧咧地起身:“吃吃吃,吃了去死!”
不多时门铃响了,王伟荔问她:“谁呀?”
涂苒说:“陆程禹,我把包忘那边了,他给我拿过来。”
王伟荔端着饭碗进里屋:“你别让他进来,我不想见那小子。”
涂苒打开门,陆程禹正抱着一堆东西站门外,涂苒冲他摇了摇头,陆程禹说:“那我过两天再来。”
涂苒接过东西:“你别来了。”
陆程禹皱眉:“涂苒,我之前说那么多是白说的。”
涂苒无可奈何:“不是,我没其他意思,我这会儿脑袋里真觉得挺乱的。”
陆程禹低头想了想:“那你什么时候才能想清楚?”他说,“这样,我给你打电话,你想清楚了可以跟我说。”
涂苒小声道:“我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我没想明白也不会接你的电话。”
陆程禹叹了口气:“那好,你打给我,”他补充道,“要是万一我没接,肯定是在给人做手术。”
涂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正要关门,又听他淡淡说了句:“反正,我等你电话。”
她轻轻合上门,靠在门板上发了会儿呆,听着他愈见愈远的脚步声,心里不知所想。
王伟荔端着饭碗边吃边从里屋走出来,横了她一眼,喝斥:“愣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吃饭!”
将错就错(五)
数天后,陆老爷子携孙慧国拜访涂家,明说是过来探望辛苦已久的亲家和孙子,至于暗里究竟为何,大伙儿都极其识相地并没将话挑得过于明白。
陆老爷子此行目标目的相当明确,态度诚心诚意乃至诚惶诚恐。他手里拎满了人参燕窝等保养品,人参据说是珍藏了有些年头的野生山参,燕窝是才托人从越南带回的芽庄洞燕。
孙慧国也一改往日的张扬跋扈,对王伟荔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笑语嫣然,偶尔王伟荔扔过来一明褒暗贬的话戳子,她也只当不明,忍气吞声笑笑就过了,整一个贤淑和蔼的一般老妪。不但如此,孙慧国还在涂家亲自下厨,把一早泡好的燕窝用小火炖了,亲手盛出来捧给亲家母,剩下的一蛊说是留给上班未归的儿媳妇。王伟荔自是觉着受用,而孙慧国也美其名曰不过是做个示范,这燕窝该怎么泡怎么去毛又要炖多久,并央了亲家母每日里炖给儿媳吃,还说估摸着这边吃得差不多了,再差人送来。
这一推一挡一送一迎之间,两方相处自是融洽,各自都拿捏着心头的顾忌见好就收,并纷纷暗示前嫌不计过往不究,也是,哪个大家庭里没点嫌隙事?既然“误会”解除,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又有一天晚上,涂苒回来,见王伟荔正帮着收拾涂峦回京的物事,打理完了,王伟荔又拿出一只大箱子,开始装自己的衣物,涂苒吓了一跳,以为她人家还在生气呢,就问:“妈,您这是做什么呢?”
王伟荔说:“跟着你弟去北京住几天。”
涂苒支吾道:“那您外孙怎么办呢,您生气归生气,可别不管小石头的死活呀。”
王伟荔瞪她一眼:“你瞎说什么?我是怕你弟一个人开长途不安全,你看他瘦的,这才回来几天就要走,身子还没养好呢,我得过去盯着他。再说,你不是还有年假吗?你先休着,自个儿辛苦点照顾下孩子,你要实在忙不过来就叫你公公婆婆帮忙,你放心,他们现在低姿态,处处矮我一截,不用白不用,也让他们尝尝伺候小家伙的苦头,”她哼一声,“你干脆把石头扔他们家去,磨磨那两个老不死的,我看他们敢不伺候好了?孩子少根汗毛,他儿子只怕就要找他们拼命。”
涂苒说:“你现在这态度怎么又转了个大弯呀?”
涂峦在一旁笑嘻嘻道:“我姐夫前些天来过了,姐你上班去了不知道。”
涂苒是当真不知道。
涂峦又道:“我姐夫说了些话,你想不想知道呀?给点实惠呗,我就告诉你。”
涂苒道:“你要是不说,我就把你大闹人婚礼的事说给妈听。”
涂峦脸色一变:“什么大闹婚礼呀,你瞎说什么?”
涂苒道:“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你能瞒得过我?新娘姓关叫……”
涂峦立马趴到她跟前:“我姐夫跟咱老妈说了,让老妈生气了就打他千万别打你,”涂峦又极其痛苦地巴着她,“算我求求你们,赶紧和好算了,不然她又得成天烦着我……”
王伟荔果然随儿子的车一同进京,走的那一天可高兴,逢人就说,我儿子开车回来去北京住新房,其实哪儿来的新房呀。
涂苒申请了半月的年假,并没将儿子送去陆家,自己一人带着,仅凭一己之力难免有所疏忽,再加上连日来变天,刮风下雨的,温度下降了十多度,就跟倒春寒一样,王伟荔前脚走小石头跟着就病了。起先是打喷嚏,而后是咳嗽,最后体温升高,病情发展迅速。涂苒把孩子抱去省妇幼看病,医生诊断为扁桃体发炎,开了退烧栓药和抗生素冲剂,当场就用了些药,烧也退了些。
涂苒寻思着要不要给孩子他爸去个电话,思来想去,未果。
涂苒抱着孩子回家,已是累得够呛,家里的保姆过个年到现在也没回,她只得先解决孩子的伙食问题,再考虑自己。可惜厨房里永远是冷锅冷灶,她连煮碗面条都懒得去做,只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喝了几口了事。
涂苒又去摸了摸孩子,觉着他好了点儿,心里稍微歇下来,不多时,就同他一起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色已黑,她下意识的又伸手去摸儿子的脸,这才发现热度不低,小家伙抱在怀里跟个煮熟的鸡蛋一样,体温像是比去医院前还高些。
她心里扑扑乱跳,生怕自己一再疏忽耽误了孩子,也顾不得头晕脑胀,从床上爬起来就去拿温度计,家里的电子体温计刚巧没电池,她便去找水银温度计。从卫生间的医药箱里寻着了,忽然脚底一滑,自个儿摔了一跤,温度计也掉到地上摔个粉碎,水银珠子碎玻璃渣四处乱溅。
真是人倒霉起来喝凉水也会塞牙缝。
涂苒发了会儿呆,抱着孩子,给陆程禹打电话。
响了一声,那边就接了,倒是意料之外。
陆程禹说:“涂苒……”他像是在走路,微微喘息,从语气里也听不出究竟是询问还是感叹。
涂苒心急,没等他继续说话就把这边的情况说了,又道:“我这会儿是没办法了,你能不能赶紧给我买个温度计过来,要是你没空,我就抱着小石头去看急诊。”
陆程禹似乎有些儿不爽:“你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接着他又道,“你别急,我马上过来。”
不出一刻钟,就有人按门铃,不知是谁。
涂苒慌慌张张的跑去开门,她自觉这两天过得不是人过的日子,整天里忙来忙去,弄的人精神郁郁蓬头垢面,这会儿却也顾不了这许多。
打开门,陆程禹已经立在外头了。
涂苒惊讶极了:“你怎么这么快?”
陆程禹看了她一眼:“我接电话的时候已经到楼下了,”说着进屋去瞧孩子,他买了耳式体温计和听筒。
小石头仍是熟睡,陆程禹给他量了体温,三十八度五。又听了会儿心肺,发现问题没甚严重,他这才松了口气,嘴里仍是说:“应该早点给我打电话……过了三十八度六才给退烧药,先观察。”
涂苒“嗯”了一声,这才坐下来靠在床边歇着,却觉着陆程禹正看着自己,她不觉低下头去捋了捋头发。
陆程禹伸手过来轻轻覆在她额上,“你脸色不好”他说,“最近流感挺严重,你自己也要注意点。”
涂苒说:“没什么,有点儿累,想睡一会儿。”
陆程禹说:“你睡吧,我看着他。”
涂苒摇头:“算了,估计得等他好了,我才能睡得踏实。”
陆程禹去厨房里转了一圈,问她:“你还没吃晚饭?”
涂苒摇头。
“家里有什么?”
“面条。”
……
不多时,他从厨房里端了两碗热乎乎的面条出来,两人一个靠在床头,一个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各据一方,各自手上捧着碗,安静地吃晚饭。陆程禹吃得很快,没多久风卷云扫,想是这会儿才下班,早饿了。涂苒觉得他这样对胃顶不好,饥一时饱一时,吃得又快,很容易落下病根。她想了半天,却是什么也没说。她吃得很慢,吃到后来,发现碗里还有一枚煮得白晃晃的鸡蛋。
涂苒一愣,问:“你怎么没吃鸡蛋?”
陆程禹已经打了盆温水过来,一边给小石头擦身子了,一边说:“没了,我明天去买点菜,你这几天怎么过来的?家里没人帮忙也不跟我说一声。”
涂苒又问:“你明天休息?”
“嗯,”陆程禹看了看表,“小石头几点吃的消炎药?”
“下午四点。”
“等会儿十点了再吃一次。”
“嗯。”
陆程禹去把碗涮了,又把孩子的小床推出去:“你休息,我看着他。”
涂苒仍是不放心,跟着起身,又听他说:“没事的,过两天就好了。”等她洗漱完了从卫生间出来,陆程禹正靠在沙发上看报纸,点着小灯,旁边搁着枕头和一床被子,婴儿床就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估计是打算就这么凑合一宿。
涂苒也实在是累了,连动脑筋说话的兴趣都没有,自个儿撑回房里躺下。闭上眼,外间的灯光朦朦洒在眼皮上,偶尔听见他翻阅纸张的轻微声响,心里忽然就觉着踏实了。上半夜,她睡得很沉,连梦也没做一个,猛然间就被婴儿的哭声惊醒,她条件反射的坐起身,就觉着有人把孩子塞进她怀里。那人低声道:“他饿了,找你呢。”
她仍是半梦半醒,继续条件反射的掀开衣襟,哺乳。
小石头白天喝牛奶吃辅食,到了夜里肚子一饿什么都不要只吃人乳,涂苒数月来已经养成习惯,又或是母亲的天职,天性使然,一听见孩子的哭声,即使大脑并未清醒,动作反应却极为迅速。
待得她这会儿真正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身上给披了件衣服,而那人也并未走开,正坐在床边瞧着这娘儿俩。
涂苒素来脸皮薄,一直以来都避讳在人前做这件事,这会儿却被人目不转睛的盯着瞧,顿时浑身难受不自在。光线从外间投射进来,有点暗,他整个人有一半儿没在阴影里,而她整个人身上有一半是亮的。涂苒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看孩子还是看她。
她不由低下头,发丝从额前耷拉下来,下一刻,他伸手过来帮她慢慢理到耳后。
涂苒只能屏息静气。忽而听他问:“他要吃多久?”
“吃饱了为止。”
他起身走出去:“完了喊我。”
她这才松了口气,过了会儿听见他又去拿盆打水,想是又要给小石头擦拭身体物理降温。
小石头终于吃饱喝足,抬头看了妈妈几眼,带着餍足的神情晕晕的又睡过去。
后半宿,涂苒没怎么睡好,有些儿迷糊,做了些梦,有悲有喜,那些场景还依稀记得。在整个过程里,她耳边不时传来陆程禹为孩子擦拭身体拧干毛巾的声音,一连串的水珠滴在盆子里清脆作响,等她稍作醒转仔细去听时,外间却是静悄悄的,只听闻父子两人的均匀平和的呼吸。
末了,她却睁眼到天明。
作者有话要说:三月十日 更
谢谢大家的留言!
本来觉得剩下的内容不多了,结果写起来挺不住笔,这样看来还要拖个一到两章的样子。
关于上一章里面,涂苒回答“奔钱去的。”
我这边的解释是,她又一次对小陆子心软了。
这不是赌气,也不是闹别扭,她也犯不着和自己的妈妈闹别扭。
她无非是耍了点心眼,意思是告诉王伟荔,您女儿当初也有不对的地方,您也别拿人小陆子想得太坏了,既然两边都有错,您赶紧消消气吧,本来我和他正往良性方向发展呢,没想到又出了这桩事,大大阻碍了发展的进程。
我觉得涂苒这个人,她自己喜欢什么真正想要什么以及小陆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她在关键时刻还是拎得清的,这样就很好。
如果不是涂苒的这个看似赌气的答案,王伟荔也不会紧接着说出后面那段话。王伟荔是个很爱面子的人,涂苒这么一说,至少她心里平衡了。
至于这话说得没尊严没人格,我想,如果涂苒的父亲还活着,也许会当即给自己女儿一耳光,但是对王伟荔来说,面子比尊严更重要。面子是别人给的,是别人对你的认可,而至于尊严神马的,那都是自己自找的,她老人家一般不会过于在意。
所以,这世上有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父母。
至于女儿的回答,王伟荔是否全盘相信,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上了年纪的人有上了年纪的智慧。
还有什么来着……假设一下,涂苒要是说:我是奔着爱情嫁他的
涂妈妈会怎么想?她这么要强的一个人,第一反应多半是:好啊,臭小子玩弄我家闺女的感情,先搞大她的肚子才肯结婚,婚后还让人这么说她,看我不踢飞你。
筒子们啊,你们究竟是想看he,还是要看be啊?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里面,善意的谎言有必要的,一来涂妈妈心理平衡了,毕竟她女儿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事说起来她们家并非能占多少理除非胡搅蛮缠,二来,她心里一平衡也不会死揪着这事不放了。
将错就错(六)
陆程禹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先跑去买菜,再去医院查房,到了中午才回来,回来后就挽起袖子猫在厨房里做饭。涂苒见他这么一大高个儿,脖子上挂着王伟荔平日里使用的围裙,模样滑稽,多少有些儿不习惯。
陆程禹做事素来麻利,手指又灵活,菜丝肉丝切得均匀细致,不多时,准备好的主菜配菜摆了满满一案台。锅里冒着热气,他看表掐时间,站在一旁等菜出锅,这时候的他看起来有些儿疲倦,双手随意的插在腰间,并不像往常那样挺直了身板,而是懒散靠在一旁橱柜上,时而看一眼锅里,大多时却看向窗外。
涂苒抱着孩子在家里散步,路过厨房,往里瞄了两眼。
小石头这会儿精神也好多了,用了一次退烧药,体温终成下降趋势,偶尔还有些咳,但已无大碍。只是消炎药水还得遵医嘱喝够一个疗程,否则会产生抗药性。可是抗生素用多了伤胃,何况才这么点的小嫩孩子,几天以来一直食欲不振,辅食不爱吃了,牛奶也不想喝,早上还能喝点粥,现在连稀粥也不愿喝。
陆程禹做好一海碗白菜粉条肉丝汤,端到涂苒面前。
涂苒一见就皱眉:“太多了。”
陆程禹说:“多喝点,没让你全喝完……小石头现在,也就能吃点母乳了……”
涂苒看了他一眼,心里也并没其他想法,谁知这男人却在转过身的瞬间小声嘀咕:“好吧,我这回又是为了孩子。”
涂苒忍不住冲着他的背影横了一眼。
吃完饭,陆程禹往浴缸里放了大半缸温水,涂苒翻出个小游泳圈套在小石头身上,就把小石头脱光了搁水里去玩儿。小石头觉得身上不那么热了,他在水里扑腾的很高兴,像只糯米团子飘来荡去,他爹娘在旁边看着也高兴,涂苒往小石头脸上轻轻撒了一捧水,小石头先是瞅着她一愣,继而咯咯大笑,特别可爱。旁边两大人也跟着笑,陆程禹双手撑着浴缸边儿乐呵呵地瞅着他儿子。涂苒又撒了点水,这回却溅到孩子他爸的脸上去了,陆程禹侧头看着她,手伸进水里随便一拨,把水拍到涂苒的衣服上。
涂苒说:“你干什么呢?”
陆程禹也说:“你干什么呢?”
涂苒斜他一眼,出去给儿子拿浴巾和干净衣物,等她再进来,陆程禹已经把孩子从水里拎出来:“不能让你在水里呆久了,”他接过浴巾把儿子包成一团只露出张脸,“来,老爸给你量量额头,”说罢,父子俩额头挨着额头像玩顶牛牛一样。小石头又乐了,陆程禹伸出拳头贴在他脸边:“看看你脑袋大还是我拳头大。”
涂苒看了一眼,忽然觉得这男的手真大,连同挽起的衬衣袖子下面露出半截子胳膊,结实有力铁铸一样。小石头还傻乎乎的拿自己脑袋往人拳头上撞,末了觉着疼,偏过头去瞪着那拳头一个劲儿的瞧。涂苒摸摸儿子的脑袋:“你傻不傻,人家招惹一下,你就当真了,先前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给收买了?”
说着,两人一起给孩子穿好衣服,陆程禹点点小石头的鼻子:“你给我争气点,等会儿别又来事了,温度退了就退了,大老爷们儿退一步海阔天空。”
结果一语成谶,到了晚上小孩儿又变成煮熟的鸡蛋一枚,涂苒恼他乱说话,自己又担心儿子,一点也不想给他好脸色。两人的对话越来越少,除了极其必要的交流,比如孩子咋样了,该吃药了,烧退了点没,还是那样……小石头的病情反反复复,直到第三天上午,体温才渐渐退下来。
这天,涂苒见陆程禹还在家就觉得甚为诧异。
陆程禹答:“请假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晚上再过去。”
“……”
中午,小石头不发烧了,打了数天疲劳战的两人终是扛不住,胡乱吃了点东西,然后一个守着婴儿床躺沙发上,一个倒床上,各自补眠。涂苒还没睡熟,忽然觉得身上的褥子被人掀开一角,床边下陷,涂苒猛的就惊醒了,待到想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她不觉往旁边缩了缩身子,背对着那人,继续睡觉。
可是睡不着。
睡不着的时候,一直用同样的姿势躺着,就特别难受,她稍稍转了转身子,挪动了一下。
可惜床太小,别人根本还没怎么碰她,她就自个儿钻进人怀里去了。
陆程禹胳膊一收,当即把她死死扣在胸前。他神色凝重眉眼低沉,目光直勾勾的锁着她。
两人面对面的喘着气,心脏的跳跃互相撞击,他一点没犹豫,低头吻上来。
来势汹汹,几乎要把她拆卸入腹,他一边吻,一边恶狠狠的抵着她,全身热气腾腾轻微战栗又坚硬无比,涂苒甚至能感受到他皮肤下的脉络,血液汹涌奔流。她在这种压迫下快要被研磨成一滩水,或者是蒸汽,从此嗖的一下魂飞魄散。
终于他压抑气息,哑了嗓子问了句:“好不好?”灼热吐息直击耳膜,涂苒在头晕目眩之下仍是觉着他说了句废话,在此之前,她的贴身衣物就已经被褪了个干净,十八摸早演完了,就差直奔主题全武行,他把自己高效率的行事风格一路发挥到床上,而且无比霸道,不容对方有丝毫抗拒。
而后,她才知道那句“好不好”如何理解。她若是咬着嘴唇吱吱呜呜强忍着不答,他便加重力度一连撞击数下,她若是求饶勉强应了他,他的动作会更加放肆,紧接着又是咬牙切齿的逼问,因而此题无解死循环,怎么都是她死她玩完,末了还被人批评“不够诚实”。
两人从太阳当空折腾到天色渐晚,旧木床“嘎吱”了一下午,中途他起去两次,不算甘心情愿。因为孩子在哭,她踢他下去瞧瞧,无非是换尿布喂牛奶,弄完这些事,他把孩子扔回小床,自己又赶紧折回来。等娃娃再哭,他也不理了,只顾把她抱在怀里磨蹭。
到最后他的态度才算温和了些,俯在她身上,胳膊肘撑在她脑袋两侧,用手摩挲她头顶的发,时不时又轻轻吻她。两人身上湿漉漉的,涂苒简直快奄奄一息,只觉得他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极其可恨,一面又担心楼下邻居上来提意见,一面又记挂着儿子。她伸手推他,他偏不起去,她懒得再有所动作,自个儿闭上眼睛休息,忽而又想起来,于是问:“为什么你最喜欢这种姿势?”
他温存地笑笑,用鼻尖和嘴唇轻轻擦滑她敏感的颈侧,低声答:“我想看着你,我想吻你。”
涂苒心里一暖,卧在他怀里,不多时昏昏欲睡。
傍晚,她醒来,不知何时他起去了。
等她再瞧见他时,他穿戴整齐神清气爽。
陆程禹走过来拨弄下她的头发:“我走了。”
屋里的灯亮着,她突然间就觉着他陌生,不若裸裎相见时那般亲切,不觉皱着眉瞧他,他也学她的样儿看过来,过了一会又道:“起来,孩子醒了。”说着把一条链子戴在她手腕上。
涂苒一瞧,正是先前那串贝壳,她一直搁在自己枕头底下,想是刚才被他发觉了。
她心里有些儿不高兴,赌着气,把手链撸下来扔地上。
陆程禹似乎微微一怔,什么也没说,转身去捡了,走出去。
涂苒也不想说话,赖了一会儿床才强忍着疲惫酸痛起身,结果胳膊和腿都像是长在了别人身上,别扭得很。
孩子正躺小床里摆弄他的小铃铛,她又去厨房转了转,饭菜做好了,都搁在那儿呢,她仍是提不起精神说话,回头见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她,才问:“你还不走?”
他站立来,拿了外套:“我走了。”外套是她以前给买的那件大衣,这几天降温刮风,他又穿上了。
陆程禹走去门口,顿住:“皮夹忘了,在沙发上。”
涂苒拿了递给他。
他出去,顺手带上门。
涂苒瞪着眼前那光秃秃的一堵防盗安全门,脑袋里乱,心里面空。
过了一会儿,外面有人按门铃,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开门,又觉着自己走得快了些,因而到跟前了才生生刹住步子,等了几秒,才把门打开。
“手机。”陆程禹站在门口说,“好像在茶几上。”
涂苒仍是拿了递给他。
陆程禹接过去,站了站,没等他转身走人,涂苒就把门给关上了。
她忽然有些儿烦躁,肚子明明饿了也不想吃饭,看见儿子冲自己挥舞他的小胖胳膊,她也不想去抱,想看会儿电视又懒得去开,总之就是不知道自该做些什么才好。
门铃又响,她没等,径直过去开了门:“又有什么给忘了?”
陆程禹掂掂手心里的东西:“大衣上的扣子掉了,”说完,他一步跨进来,把衣服和扣子全部塞给她,“赶紧缝缝。”
涂苒斜了他一眼,找了针线出来帮他钉扣子。两人坐沙发上,一人坐这端,一人在那头,陆程禹像是无所事事,在旁边监督她做女红。见她这颗订完了,又说:“你买的什么衣服?好多扣子都松的。”
涂苒没接茬,一粒一粒全给他加固钉牢。完了后,她拿起大衣抖了抖,陆程禹起身走过来,她顺手帮他穿上,两人离得很近,但是比在床上那会儿要远一点,涂苒隐约觉着,他的手似乎在自己的腰间轻轻揽了一下。
陆程禹穿好衣服转身就走了。
许久,门铃都没响。
涂苒坐在沙发上盯着小床里的儿子发了会呆,儿子趴在床上,咿咿呀呀的把手伸向茶几那一块儿,不知想要什么。涂苒看过去,又看见那串贝壳,拾起来塞到小石头手上,小石头不做声了,专心玩贝壳。
涂苒拿起手链下压着的一张方形纸片,她先前没在意,这会儿才发现上面密密的写了好些字,字迹龙飞凤舞,一行一行排得极为整齐。看来写字的人是刻意压了速度,以至于该潦草连写的地方骤然停顿,以免叫人看不清楚。
纸上写着:
“涂苒,对于那天你说的话,我想作些解释。”
“带你去连理胡,因为我想和你多一点时间相处,当然也包括生理上的,因为我是个身心健康的男人,希望你不要介意。后来逗你玩,说是去开会,好吧因为我这人经常犯浑,看见你失望或者被我招惹得气鼓鼓的样子我就会高兴,比如后来也说过你做的饺子不好吃,说你做打扫清洁不彻底等,还笑话你种那些花花草草。”
“你说我对你外婆好是因为我孝顺,其实我没那么好,不过是想给你留点好印象,当然,外婆是位令人尊敬的老人。”
“我不喜欢你做药代,因为我不想再看你被人欺负,不想看你抽烟喝酒劳累,不想让你做任何有损健康的事。”
“我半夜起来给你做吃的,因为你饿了。”
“我给你买笔记本电脑,因为你生日,我想让你高兴。”
“每次你不甩我,我过来讲和,不为别的,因为你,我不想和你离婚。”
“我在别人面前说那些话,因为我不想让你被人误解,不想你难过,你难过,我会更难过。”
“……”
“我这人也并没像上了发条一样,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比如说结婚。和你结婚,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冲动的一件事,但是,我想我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
最后一句:“老婆,如果你还相信我,请你开门好吗?”
涂苒把纸片折起来,捏在手心里,慢慢走到门边,鼓足勇气,打开门。
陆程禹站在外面。
他似乎正抬起一只手打算按门铃,开门瞬间,他看见了她,脸上竟闪过一丝羞赧,他微微笑一笑,形容帅气。
涂苒问他:“你在干嘛呢?”
陆程禹不觉叹息:“在想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进去。”
“那你想到了吗?”
“还没。”
“你上班要迟到了。”
“我已经迟了。”
“如果我不开门,你就一直在外面等着?”
陆程禹踌躇开口:“一辈子这么久,等你一晚又算什么。”
涂苒笑:“少来,这根本不是你的风格。”
陆程禹也笑:“我的风格是什么?”
涂苒模仿他的语气:“涂苒,你别折腾了,你这就是瞎折腾,你别给我没事找事儿,整天瞎想……”
陆程禹笑着捂了捂额头:“就是,你别再折腾我了,饶了我吧。”
涂苒抿嘴笑了笑:“不折腾你了,你是想进来还是去上班?”
他大步迈进来,将她拥进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抱你一下,我再走,这样工作的时候才有力气。”
他想了想,又说:“以后别再让我写那些东西了。这辈子一次就够了。”
这辈子,一次就够了。
后来,涂苒偶尔女文青的时候,在那张纸片的背面写了句话,大意如下:
我想要的婚姻,没有试探,没有猜忌,没有嫌隙,我踏着你的脚印,走你走过的路,吃你吃过的苦,看你看过的风景,患难与共,风雨相随。
作者有话要说:三月十一日 更
哎呀呀,一不小心就这样结了。谢谢大家支持正版!
然后番外四篇的样子,交待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尽量男主视角。
番外一:情书
番外二:生子
番外三:某日(暂定名吧,说一下他们以后的事还有某些配角结局,这个可能长一点)
番外四:某夜(他俩第一次,比较台言的狗血的小色的等等)
番外:情书
  涂苒和两个妞儿在汽车站等专线车。此刻正值周五下班的高峰时期,满大街的车流和人潮,在傍晚的薄暮之下迷迷瞪瞪的向前冲。
专线车停一辆走一辆,每辆都人满为患,几个妞儿都是娇弱文静的特质,怕人多,怕挤着,又不赶时间,就慢慢等着。涂苒在学校里交的朋友都和自己差不多的类型,个头差不多,性格差不多,穿着打扮也差不多。清一色的马尾辫,素面朝天,学生装束,背上扛着书包,包里是一周里换洗的大件床单和衣物,其中零散夹杂着的几本书——言情小说,或者充斥着二无不着调无病呻吟亢奋激荡的关于人生感悟心灵鸡汤风格字句的伪小资文摘。
总而言之,她们是一旦没入人群再也寻不着的人前木讷人后敏感的十七岁女孩,少女的娇憨可爱渐渐掩藏,而年轻女子的妩媚特质还未来得及充分绽放。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妞儿一行终是上了车,是被后面蜂涌而至的人群给挤上去的。
车上的人原本不多,这会儿却给塞得满满当当。三小妞被人敦促着往车厢后面走,人还没站稳,车子就七拐八弯的在车流中穿梭起来,时快时慢,像是儿童乐园里的疯狂老鼠。
涂苒很不容易在一靠窗的地方寻着一吊环拉稳了,才松了口气,却发现陆地的使用面积相当紧张。
她面前座位上坐着一男的,那人腿长没处搁,一脚跨出来伸到外面,正好挡着她的道,占用了本该属于她的方寸空间,害她无处落脚。因而她不得不一面承受来自后方人群的压力,一面两脚交换着地,持续着怪异的站姿,不多时就觉着手酸腿麻身子发虚。
她心里有些埋怨,不觉看了那人一眼,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她的小心肝儿就像才被从活水里捞上来的鱼,顿时活蹦乱跳起来,整个人却怔了半天。
那人穿着白色球衣黑色运动裤以及染上泥巴和青草绿的看不出颜色的球鞋,和周围几个或坐或站的大男生同一色打扮。涂苒想起,她们学校附近有一处新修的绿荫草场,环境不错,交通便利,最近经常有周围高校的学生来这儿搞比赛。看样子,他也是才去踢完球。
第一次见他这副打扮,越发不像个老师,不过这样才好。
涂苒兀自踌躇了半天,那人却根本没注意到她,只是将脑袋靠在玻璃窗上微阖了眼养神。窗外的灯光一晃而过,把他乌黑的发染上橙色,浓黑的眉毛也不若以往那样凌厉,她还发现,原来他的眼睫毛又密又长,唇上的色彩很是温柔。
那人的睫毛忽而动了动,涂苒吓了一跳,来不及移开视线,又怕给人发现了那点小心思,只得闷声说了句:“陆,陆老师好。”
那人脸上的表情有些疑惑,慢慢睁开眼,微蹙了眉,像是不曾见相识一样看了她一会儿,这才“嗯”了一声,又或者是哼了一声,反正她说不上来,因为那一声既模糊又短暂,满是敷衍的意思。也就这数秒的时间,他又歪着脑袋阖上了眼。
但是他的同伴却在旁边轻轻嬉笑起来,甚至有个坐在他后面的男孩伸手过来拍他的脑袋:“你小子几时收的女学生?”那个“女”字被人意味深长的加重了读音。涂苒的脸猛的就红了。
他眼也不睁的骂回去:“滚,别吵老子睡觉。”
涂苒的脸更红了,似乎被骂的那个人是自己,又或者她才是当众骂人的那个。他怎么会说粗话,他不能说粗话,因为他一直是温和有礼的。
车到一站又开了,她暗自思绪乱飞,既希望时间快点过去又希望车子慢点开。可是那司机开汽车来跟亡命之徒一样,见缝就钻,有路就跑,车里的人也随着东摇西晃站不稳当。涂苒憋了口气,拼命抓着头顶上的吊环,生怕自己会出糗一不小心撞倒他的肩。
怕什么来什么,直觉往往被飞快应验。好死不死的一个急刹车,拉环脱手,她脑袋里一片空白,整个人十分悲催的往前倒。最后画面在瞬间定格,她狼狈的用手撑着他脑袋旁边的玻璃窗,而他极力向后仰着身子,十分错愕的抬头瞧着她。
她费力的直起身,还未站稳,又是一个急刹车,这次更狼狈。
周围一阵笑声,涂苒全身的血液都往大脑里冲,几乎尴尬到要死,她差点就趴进他怀里,而他的表情像是高僧掉进了盘丝洞,惊惧万分。
他突然起身,十分小心地错开她的身子,最后挤到他同伴那边去站着,既没再看她一眼,也没说要把位子让给她。
涂苒呆立片刻,直到小妞甲同学轻轻推了推她,小声道:“喂,帅哥让你坐。”
涂苒赌气:“我才不要坐。”
小妞乙同学抢先坐到椅子上:“你不坐我坐,书包重死了。”
直到下车,小涂再没看小陆一眼,某人小小的一颗心在滴血:不过是扑了你一下,当然还没扑着,你那什么表情,有必要那样生不如死吗?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真是太伤自尊了!!!
但是极没眼力价的小妞甲和小妞乙决定翻拍这场戏,一个如狼似虎地扑将上去,一个羞涩害怕地仰倒避开,再扑,再躲。
涂苒恨不得去死。
后来她想:如果当时乘机强吻了他,不知道会不会被人奖赏一巴掌。反正自尊已经伤了,还不如强吻了他。
她那晚翻来覆去才睡着,做了个讨厌的梦,然后泪湿枕巾。
之后的周末,他来家里给她补课,一如既往地谦和冷淡,眼神里既不惊惧也不错愕,就像是面对一本中学旧课本,又或者是成绩平平的考试卷,因为她谁也不是,只是他的工作。
她忽然想让他失去这份工作,于是鼓起勇气告诉他:“我想换个老师。”
这下他倒有些惊讶了,抬眼看着她:“为什么?”
她说着一早想好的措辞:“因为你的教学方法不适合我。”
他眨了眨眼:“可是你的考试分数一直在提高,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这跟她的信心有半毛钱的关系,她想换老师,应该是他没信心才对。她不依不饶:“我对你的教学方式不满意,我会跟我爸说,让他炒了你。”
“哦,”他放软了语气,一脸诚挚,“可是我就靠这份工作吃饭了,我身上的钱正好能支撑到你爸给我发工资的那天,如果没了工作,我就要饿肚子。”
“真的吗?”她信了,“那……还是就这样吧。”
再后来,陆程禹的同伴提到他的女学生:“十八岁的妞儿一朵花,长得还真不赖。”
“别瞎说,”陆程禹撇嘴,“那就是一小破孩,小毛丫头。”
十八岁的生理年龄,十二岁的心理年龄,他不是萝莉控。
陆程禹那时忽而想:如果他是一条直线,不知道自己的起点和终点,前方始终充满不可预知性,那么她就是条线段,路途短暂,一目了然,毫无新意,缺乏神秘感。并且,除去短期的师生关系,他们会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此去经年。
某日,两人滚完床单。
涂苒趴在陆程禹的胸口,娇喘吁吁:“老公,是不是在很早以前,你就喜欢上我了?”
他抚着她的头发:“很早是多早?”
涂苒答:“就是在我还不知道的时候,或者在你也不知道的时候。”
他静默,半响,轻咳一声,说道:“陆程禹同学,请原谅我在这封信里没称你为老师,因为我自从第一次见到你……”
当时涂苒的脑袋里不甚灵光,片刻后想起,便惊抓抓地叫,伸手捂住他的嘴:“你怎么知道的?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陆程禹抓开她的手,问:“能有这个早吗?”
涂苒涨红脸,不让他掰开自己的手,凶巴巴的盯着他,等着答案。
陆程禹一笑:“通常好奇心重的人,都活得比较累,”又道,“以后乖乖的,你有把柄在我手上。”
终于一天,涂苒收拾房子的时候,在他书桌的抽屉里发现一枚崭新信封,上无署名,信封里装了小半张尚未拼好的信以及无数的信纸碎片。后来陆程禹知道了就笑:“你这一千片的拼图,我只用知道收信人和开头几句的内容就成,谁会费那个劲全部拼完呢……语句还算通顺,文笔不行,不够直抒胸臆,就这几句话还费了我好几个晚上……”
再后来,一旦争吵,陆程禹被气得不行的时候,就会拿出那封信念给她听,以此打击她的嚣张气焰。
他念一次,她扔一次。
她扔一次,他捡一次,偶尔心血来潮,还会接着往后拼。
她终于忍无可忍,将完成度接近尾声的“拼图”一撕两半。
他怒,把信纸重新粘好扔进抽屉里,大锁一闩,严正警告:“以后别再乱扔我的东西。”
“这是你的东西么?不问自取。”
“写给我的就是我的。”
“又没说要给你。”
“你不给我你写它做什么?”
“你别管。”
“傻子才这样。”
“傻子才像你这样。”
三岁的小石头生平最大愿望就是能在玩乐高的时候安静一会儿,此时忍无可忍:“不要吵了……好的时候蜜里调油,不好的时候就跟两只乌眼鸡一样……”
他爹娘甚为惊讶:“这种话从哪儿学的?”
石头道:“外婆说的呀……我还会说,涂苒你傻了吧,陆程禹大笨蛋,因为你俩常说。”
陆程禹严肃批评:“小石头,你这样不对,不能这么骂爸爸和妈妈知道吗?”
小石头头也不抬:“为什么?”
陆程禹说:“因为骂人不对,你是我儿子,儿子不能骂爸爸和妈妈。”
小石头继续玩:“哦,你是我儿子,我不能骂你。”
“不对,你是我儿子,我是……”
“哦,我是你爸爸,我不能骂你。”
“……”
番外:一天
一天,科室里来了位女实习生——这让有教学任务在身的外科男医师们有些儿头痛,各自推脱,而几位成绩好点的男实习生一早就他们被瓜分干净。
外科里面,公然的性别歧视并不少见。原因无他,理论学得再出色的女学生,一旦进了手术室,多半是竖着进来躺着出去,她们的心理承受能力也许还比不上考试经常挂科的男学生。所以他们更愿意要男生,多个女生就多了桩麻烦。
当然,白方方在来之前并不知道,她已经被几位大男人腹诽了很多遍。
但是,当她一踏进心外科的大门,那些腹诽就紧接着被人生生吞咽下去。
整个科室都亮了,本来就雪白荒芜的墙壁这会儿像是被舞台上的聚光灯一打,照的让人睁不开眼睛,单调的药水味儿里又多了一股淡淡花香,科室里的和尚们顿时心旷神怡。
白方方对此毫不在意,她从小就生得美,溢美之辞和饱含倾慕的眼神那是家常便饭。又好在这儿的工作大多紧张忙碌血腥刺激,大伙儿并不过多纠缠于某次突如其来的惊艳。
众人来去匆匆。
白方方揪住旁边一位看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的说:“师兄你好,我找心外的陆教授,请问你哪位才是啊?”
那男的边走边看病历报告,这会儿才抬头瞄了她一眼问:“你找他什么事?”
白方方不觉一愣:“我姓白,是来实习的,听说他带我。”
男的“哦”了一声:“张院介绍来的?”
白方方点头。
男的想了想:“正好,等会儿就有台手术,你跟着上去瞧瞧,”说罢,将病历递给她,“先读读,熟悉一下。”
“师兄……。”
“嗯,我姓陆。”
白方方再次见到陆程禹是在手术台上,他主刀,她二助,负责拉钩。一次性的蓝色手术服和医用口罩把整个人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白方方觉得主刀医生的眼神过于严肃凌厉了些,她原本就有些儿发慌,现在被他瞄上一眼,心里更为忐忑。
无影灯灯光通透,准备工作有条不紊,雪洞一样的手术室里只有仪器设备的冰冷声响。
主刀医生忽然开口:“有个笑话。一天啊老婆生病,不能参加化妆舞会,老公就自己去了。后来老婆的病好了些,不放心老公,就带着面具也去了。老婆知道老公的面具什么样,她找了找就在舞池中央发现她老公正和一群女的跳舞。老婆赶紧过去,拉着她老公边跳边**,后来两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做了些私事。完了,老婆就先回家休息。晚上,他老公喝得醉醺醺的回去,一进门就说,今天哪也没去就和几个朋友一起喝了整晚上的酒。老婆当然问他,你今天就没遇到什么好事吗?她老公说,我没遇到,我一个朋友遇到了,他借了我的面具,就遇到好事了。”
麻醉师听完就笑:“陆主任,你这笑话讲过多少遍了?”
旁边的小护士也说:“陆主任翻来覆去就是这些冷笑话。”
主刀医生低笑一声:“大伙儿不说话,我只好说点废话,都这么严肃做什么?”
手术室里的氛围顿时轻松不少。
白方方这些年只顾着埋头读书,听这种笑话的反应比别人慢了半拍,等她会意过来,别人早笑完了,她心里诧异,不觉看了那主刀医生一眼,却见大伙儿都神色如常,想是对这种笑话早已司空见惯。
手术台上的病人有胸部血管瘤,随时有可能大出血。麻醉师已经对患者实施完麻醉,一切准备就绪。但是,就在麻醉即将结束的时候,众人担心的意外还是出现了——病人伤口上的血管瘤突然破裂,一股血喷出来溅得老高。
白方方只见眼前一红,鼻间一股血腥味,脸上温热濡湿,她不觉叫了一声,腿一软,摔坐到地上。
待她回过神来,病人患处的喷血早已被人及时得当的处理过,出血现象也很快停止。她强撑着站起来,这才看见主刀医生的情况并不比自己好多少,手术服,口罩,额头上血迹斑斑,只是人家连眉头也没皱一下,该干嘛干嘛,只让护士帮他将脸上的血稍微抹了抹。
主刀医生手上动作未停,淡然开口:“还好,病人林爱梅全部阴性,也没有乙肝。”
麻醉师说:“上回有个得艾滋的,也是血管瘤,院里是分两组给做的手术,打算第一组一旦感染了,第二组接着上,一个个都跟炸碉堡的董存瑞似的。”
主刀医生应了一声,又道:“还行么?”
白方方见他看了自己一眼,这才反应过来,忙说:“还,还好。”
旁边的一助神色有些儿不耐,想是怕她误事,说:“头几次是这样,要不下去休息休息?”
白方方没做声,但是心里一阵发虚,手也是不上力。
主刀医生又看了她一眼,语气温和:“第一天这样就可以了,你先去吃饭吧。”
白方方不觉松了口气,不得已只好拣着台阶下了,梦游一样正要转身出去,却又听那人说:“有饭票吗?我桌上搁了几张,你先用着。”
白方方实习第一天就出了洋相,自信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她不得不埋头学习,争取多上手术锻炼自己,与此同时,她的一部分心思在不知不觉中被人牵了过去。她特地上网查了他的资历和年龄,一切资料显示,此人相当优秀。可惜,那些资料却不曾表明,他是否有女朋友,或者是否已婚。
她不敢往深了想,然而又控制不住希望多和他在一起的心情。她注意到这人有多种表象,工作上的认真稳重,与病人交道时的耐心和蔼,对待他们这群学生又恩威并施,休息时的懒散随和……她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白方方发现,偶尔空下来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呆在科室外面的露台上,靠在椅子上看看病历,闭目养神,或者玩玩手机游戏。有次游戏没通关,她听见他用极低的声音骂了句粗话,她当时不觉一笑。等他也看见了她,她转身出去,给他端了杯咖啡进来。他淡淡地瞥了一眼桌上的咖啡,道了谢,继续坐在那里玩手机。
只是那杯咖啡,他没怎么喝,后来她才知道,他一向不喜欢这玩意。
有天天气很好,白方方和几个师兄在露台上讨论手术,而他正站在另一边和人低声讲电话,不时笑笑,看得出心情不错。白方方竖起耳朵去听,风有些儿大听不清楚,只模模糊糊听见他说“你现在真是比我还忙……谁做的我都不想吃,就想吃你做的菜……嗯,都好几天没了,你说该怎么解决吧……”
她忽然又听见他提高了点声音:“你这会儿跑来做什么……”说着,他俯身往楼下看,看了几眼又嘀咕了句什么,转身下楼去了。
不多时,白方方就瞧见他的身影出现在楼底下的小花园里,旁边有一个年轻女的,两人站得很近,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就见他伸手拧了那女人的脸一下。旁边一个师兄道:“喏,方方,那就是你们的师娘,挺漂亮的。”
白方方笑笑,没说话。
另一个师兄接着道:“陆主任是强人,听说人连孩子也有了,工作家庭两不误,我要是在他这个年纪能混成这样,那就好了。”
几天后,陆程禹召集他们几个学生在下班后开了个会,大意是趁年轻应该多把精力放在学业上,别的不要想,以后上了手术台,也容不得你有半点分手,年轻人现在不努力让自己变得优秀,以后选择面就会很窄。
有个性格活泼的师兄立刻问他:“主任,你这是在和我们谈学业还是感情生活呢?”
他笑一笑:“都有,你现在的努力决定了你以后的生活,决定你以后会能遇上什么样的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更优秀,如果在年轻的时候不努力提高自己,那么以后你遇上的人也不会让自己满意,”他又补充,“在工作和学习方面,女孩也不要因为性别因素就对自己放低要求,你们后面要走的路还很长,也很辛苦,所以你必须让自己的性格更有韧性。比如你们的师母,和在座各位比起来,她的起点并不高,但是她对工作和生活相当投入也很有韧性,她的生活环境是靠自己的努力慢慢改变的。”
有师兄笑嘻嘻的问了句:“那您一定非常欣赏她。”
陆程禹当时随手翻了翻跟前的病历夹,表情有些儿不自然,最后他答:“是的,非常欣赏。”
几个小年轻窃笑:“主任您好像脸红了。”
陆程禹却是认真道:“这是实情,两人之间,一段成熟稳定的感情是建立在相互欣赏和肯定的基础上。”
如陆程禹所言,涂苒现在越来越忙碌。小石头出生后不久,两人又住到一块。涂苒辞职去了他给联系的中学,做一名副科老师,刚开始还好,买菜做饭照顾孩子。没过多久她就跑回来说:“以后请叫我涂主席。”
陆程禹问:“为什么?”
涂苒挺得意:“我现在是我们学校的团支书和工会主席。”
陆程禹不觉好笑:“你入党了吗?”
“入了,上大学就入了。”
过了几个月,她抱了一堆书回来,宣布:“我以后周六周日要上课,你带孩子。”
“什么课?”
“教育学硕士。”
那就读吧。
等到快读完的时候,她又抱了一堆书回来,这回是她以前本科学的内容。她说:“陆程禹,我打算考你们学校的信息工程研究生,以后咱两就是校友了。”
陆程禹奇道:“你都奔三的人还考那玩意做什么?”
她满不在乎:“你是说我老了么?可是别人都说看不出来呢。”
“那是哄你玩的。”
涂苒没理他:“你不知道,现在这个机会太好了,只要我过了分数线,就有导师愿意收我。我朋友都帮我联系好了,那个导师手上项目一堆堆的,特会赚钱。现在我的目标就是进大学。”
“什么朋友啊?”
“……”
“姓李的还是姓顾的啊……喂,问你话呢?”
好吧,那就读吧。
涂苒学得天昏地暗,从此他做饭买菜带孩子的时间越来越多,两人实在忙不过来了,把小石头扔王伟荔那儿,扔陆程禹姑姑那儿,再不济就扔给陆老爷子。过不了多久,她拼死拼活的考上了,才开始上课帮人做项目,她又打算考博。
陆程禹简直累到想死。
涂苒巴着他说:“老公你做的菜最好吃了,你看我现在多聪明,一考一个准。以后请叫我涂博士。”
他把她搂在怀里使劲儿揉:“涂苒你就是一张嘴,哄得我为你做牛做马。”
可是有一天,陆老爷子也没法给他们带孩子了,原因是家里又闹开了锅,起因是孙晓白两口子。
那会儿,苏沫才走,佟瑞安和孙晓白就结婚了,可是这一两年,孙晓白的肚子也没见动静,后来孙慧国急不过就逼着小两口去做检查。检查结果出来,女方没问题,但是男方的前列腺有毛病。孙慧国大怒,说你这个佟瑞安,以前和别人生了个女儿就很好,怎么到我们家就不行了?她还扬言,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好,要是再没孩子,就要休了佟瑞安,大不了给个十几二十万做赔偿,不会下蛋的鸡要他有何用?
孙晓白自是不肯,母女俩就闹开了。
没人给带孩子,两人只好自己看着。前些时院里下来通知,他们可以搬家了。
医院竖了几幢楼起来,他们分到一套房。两人难得都有空,边看孩子边歪在家里收拾旧屋,两人的书加起来快堆成山,他们把不要的扔一堆需要装箱的扔一堆,正在用的搁在另一块。可是小石头太能闹腾,用他的玩具小推车这里运一堆那里挪一下,全弄混了。末了,还开始撕书玩。
小石头捞出一个日记本,正打算展开来撕,被涂苒劈手夺下。
涂苒教育儿子:“这个千万不能撕,这是你爸的宝贝。”
陆程禹过来一瞧,当即给了涂苒一栗子。他从书堆里又翻出另外几本来,收成一摞装进打算摆在地下室的纸箱里。
涂苒摸摸脑袋:“就装这儿,你也太不珍惜了。”
陆程禹看她一眼:“不然放哪儿,寄回去?”
涂苒说:“你想让人夫离子散吗?人家现在正怀着孕呢。”
陆程禹没理她。
涂苒走过去揽住他的腰:“好好留着,到老了也是段回忆。要是年轻的时候也有人给我写日记,我也会好好留着,并且和你吵架了还会拿出来看,以此安抚我受伤的心。真的。”
陆程禹侧头看着她,又轻轻给她一栗子。
涂苒还他一下:“不许打人,小石头学去了多不好……以后等你们年纪大了,两老头老太太走街上遇着了,说不定还能唠嗑上,抒发当年的情感。你这会儿给仍地下室,人到时候找你要,你拿出来几本破的,那多寒碜。”
陆程禹反手将她带进怀里:“我就说是你给扔的,我又悄悄捡回来了。”
两人说笑打闹一阵,最后小石头也加入战斗,那几本日记本仍是和旧书一起搁在纸箱的角落里。
等到搬了家,陆程禹上班就方便多了,虽然工作一如既往的忙碌,但是能呆在家的时间更多了些。
两人又一起收拾新房子。
涂苒在他的一箱资料里发现了一本装订成册的巨厚的印刷品,上面有他的英文署名,其余全是德语,她看不明白。涂苒拿去一问,才知道是他以前留学时候写的博士论文。她兴致缺缺的随手翻到最后一页,某个单词忽而跃入眼帘,她不觉愣神。
单词是“Ran”。
这回她没问,自个儿跑去电脑边上使用二无不着调的翻译网站,捣鼓了半天,隐约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
那是一句结束语,大意是:“谨以此书,感谢我的家人和我亲爱的的妻子苒,并送给我未曾谋面的孩子。”
涂苒在电脑跟前发了一会儿呆,直到那人走到跟前来也不知道。
陆程禹低头看了看书,又看了看电脑,漫不经心的笑:“千万别多想,这是论文的基本格式,我看别人都这么写,我就照着这么写了。”
涂苒没说话,径直站起身,冷不丁撞倒他的下颌。陆程禹捂着下巴,向后退开一大步,冷眼瞅着她。
涂苒走过去,轻轻抱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低低说了句:“你这人真讨厌。”
他也张开胳膊揽住她,低了头,气息拂过她额前的发:“嗯,那你还喜欢?”
……
作者有话要说:三月十四日更
本来有篇“生子”番外,也没什么内容,就不写了。
接下来那篇是我一直以来最想写的,可是现在有点到了跟前又不想写的感觉,但还是得写,因为想了太久了,几乎是刚开始写这文,就惦记着要写要写的。
对我自己来说,下一篇番外写完,这文才算真正完结……
谢谢大家的留言。
番外:那个小药代
陆程禹今晚带了个女人回来。
时间有点早,新闻联播刚完,是以一路上遇着不少嗅觉发达的师兄师弟,大伙儿笑得暧昧。读了点书的单身汉到底不同,鲜少当着女人面调侃,至多待人走了,背地里相互笑弄几句,关系近的也会分享一下泡妹妹的经历,而鉴于没钱没房没时间,读书又读成了花岗岩脑袋,因此大多艳遇也无聊得紧,或者问题的关键是无“艳”可遇。
那女的看起来二十五六左右,不老也不嫩,前面如何不敢多看,回头再瞧,妙在一副水蛇细腰,男人的大手勾勒其上,每走一步都带来一阵说不出的心悸。晚上的楼道,灯光昏暗,薄醉的年轻女人半伏在男人的臂膀上,随他施施然的进了一扇门,身上略飘散过来的酒味混合着女性特有的体香,使得整层楼道的半空弥漫着一股子妖气,很妖的妖气。
之后门被人轻轻阖上,其后的风景令人遐想。
陆程禹原打算去药房买盒避孕套,却被涂苒扯回来,她埋头在内容庞杂的小包里东翻西找,终于拣出一枚简装版,透明的塑胶封口,一目了然。
涂苒说:“正好,我这儿有呢,”她又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解释,“今天路过一小区,计生委的人给发的。”
其实他那会儿根本就没多想,也许想了也没用,有的问题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类。这方面男的永远比女的现实,在这种节骨眼上,管它打哪儿来,管它以后会到哪儿去,只要可以用就行。当然“可以用”也分两种,一是用了随便扔,一是用了扔不掉。他那时忽然不忍心,不想将她归于任何一组,于是干脆就不多想。
事实证明,考虑得越少,做起来就越痛快。
两人一进屋就忍不住开始接吻,像热恋中的情人,吻来吻去也就热火朝天了,连同对方的呼吸都成了最好的催情药剂,他干脆一把抱起怀里的女人,直接走到浴室的莲蓬头下面,衣衫扔了一路。浴室里蒸汽腾腾,两人难分难舍,火热的气氛连当事人自己也觉得讶异。
陆程禹表现得克制,毕竟是两人间的第一次,摸不清对方的底,至少不能像个初出茅庐的傻小子,操之过急让人笑话。这时候,工作上的优势就显现出来,学医的比普通人更清楚人体的弱势,若想让对方臣服,只要抓牢她的弱点。
可惜对手似乎比他预想的要弱,先前的美女蛇越来越像只小兔子,两只耳朵一抓,她就乖巧柔顺的不得了,满脸红晕,脆弱无助,他看得有些疑惑,不知这算不算她欲擒故纵的伎俩。
但是她的身体又异常敏感,碰一下,就吱吱呀呀的低叫,偶有不叫的时候,就见她死命的咬着唇,发出极细弱的呻吟,如泣如诉……他一时恍惚,男性的征服欲猛然间被激发出来,**在体内一如翻腾的熔浆。
男女性^事,在初始阶段,像一场短兵相接的博弈,是从互探虚实到抢先征服对方的过程,总不能这会儿就让人轻易看去了底牌。
渐渐的强自镇静了,他随手把避孕套扔过去:“帮我戴上。”
涂苒有数秒的犹豫,拿起小塑料带撕得小心谨慎,最后将滑腻腻的薄片取出,凑到他跟前蹲□子,脑袋里一阵晕乎,手就有点抖,显些拿不稳。
这男人直挺挺的站着,居高临下,伸手轻抚着她的头发,垂眼瞧着她。
涂苒捣鼓了半天,觉得不对劲,头顶传来对方的低笑,他说:“反了,你这样怎么套得上去?”
她一颗心险些跳出来,仍是埋着脑袋,没做声,耳根却越发热了。
接着,他又问了句:“以前没给人戴过么?”
这回她倒能答得干脆:“嗯,没给女人戴过。”
他轻轻笑一笑,没再言语,显然不想在这种消磨情趣的问题上继续纠缠。
接下来的事仍不顺利,陆程禹也没管,就凭她自己折腾,至少这个过程对男人来说很享受。她的动作不甚熟练,偶尔大意地触及敏感地带,他不由闭上眼,压抑地闷哼一声。
涂苒心里一惊,抬头瞅了他一眼,不防他也正好低头看向自己。
他眯着眼,薄唇紧抿,神色严肃又难以忍耐。
下一刻,她忽的被人扯起来使劲按到墙上,冰凉的瓷砖上沁着水珠,她冷得直抖,可是后面一具滚烫结实的躯体随即压上来,她脑袋里又立即轰得一声炸开,整个人更加战栗着不能自己。
陆程禹凑到她耳边吐着热气,嗓音沙哑地问:“故意的吧,你?”
她使劲咽了口唾沫,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在发觉他正尝试着进入以后,才勉强嘱咐了句“轻点……”,那一声真是气若游丝,话音才落,她就觉着身后传来的呼吸声又粗糙了些,他的力道比刚才还重,像是故意使坏一样,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绝对的强势。渐渐的她不得不放弃了,感受着两人心跳如鼓,以及铺天盖地的热浪,视线里一片连一片的空白,最后连疼痛也极其模糊。
热,浴室里很热,关了水龙头仍是热到不行,他浑身冒汗,连脑门和手心里都是汗。她一个劲儿的喘息,身子滑不溜手,在他的抚摸下微微颤抖,仿佛被人欺负以后忍耐到了极限,偏又硬着脾气不肯就范,明明适才还软绵绵的的身体,只能依靠着他的扶持勉强站立,这会儿却由里向外迸发出极有韧性的力道,这让他心底的燥热更甚,只想不管不顾的冲撞到底。
就这样一次一次的折磨她。
……
待他终于舒坦了,把怀里的女人抱回床上,不多时,她竟然体力不支的睡着了。
陆程禹觉得这人挺神奇,他俩究竟有多熟,她能这样不设防,她睡着的模样就是完全不设防。他靠在床头看了她半天,忽然觉得她又像是以前那个单蠢的小破孩子,没心眼没脾气,涉世未深,简单得很。
陆程禹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轻轻为她理着紊乱微湿的额发,她半边身子露在被单外面,颈背上几道淡红吻痕,那是他先前过于冲动留下的痕迹,仿佛某种隐晦而私密的烙印,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刹那间怜意徒生。
他不觉清咳一声,打算抽根烟,从桌子上的一堆书底下翻出打火机和香烟,想想,又放回去,做完这些,忍不住重新打量她,再毫不客气的研究了一番:这女的骨架小,削肩薄背纤臂,但是该圆润的地方却很饱满,山山水水,丘壑分明。他看来看去,不免又有点蠢蠢欲动,只得扯过被单替她掩了。
动作很轻,仍然惊醒了枕边人。
涂苒舒了个懒腰,睁开眼有些儿迷糊的瞄了他一眼,末了眼角弯了弯,像是在笑,更像娇嗔。他心里止不住“咯噔”一下,把持不住,伸手擭住她的手腕,硬是把她从床边拖过来,满满一搂,欺压上去。
她不肯,稍稍挣扎。可有人精虫入脑,不愿就此罢休,只得捉住她的手不停地吻上去,直到她喘不上气,最后才半诱骗半强迫的再次闯入。
这滋味又和上次有所不同,也许因为中间再无隔阻,只有最清晰的炙热和磨砺,毫无隔阂的碰撞,最为亲密原始的接触,以至于两人都有些激动,将近不顾一切,万分缠绵。
还好他及时清醒,在最后几秒采取了防护措施,只是对过程有些疑惑,担心自己会遗漏点什么。休息片刻,他微阖着眼问了句:“你平时应该有吃避孕药吧?”
涂苒一愣,没做声。
陆程禹只当她默认了,翻身仰倒在床上,继续道:“长期避孕药好点,那种紧急避孕的很伤身体,最好别用。”末了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叫她接下来吊儿郎当的不咸不淡的几句话打消了兴致,适才的情动犹如海市蜃楼冷风一吹就散了。
他心里不耐烦,说出来的话也就不太好听,等到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过了,话不投机半句多。
果然,她起身下床,整装完毕,拉开房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陆程禹那会儿才睁开眼,捕捉她消失在门外瞬间时刻的背影,而后是高跟鞋踩在廊上木地板的铿锵有力的声响,声声渐远。直到再也听不着,他这才翻身下床,往窗外瞄了眼,在楼底的路灯下看见她,一抹窈窕身影在灯下越拖越长,越来越淡。
陆程禹伸手挠了挠头发,想了会儿,仍是拿起长裤衬衣穿了,捞起桌上的钥匙,追下楼。
一个二十来岁的丫头,即使再糟糕,又能糟糕到哪儿去?
他走得很快,她走得更快,他一气儿追到路边,就见她伸手招来辆出租车。
“涂苒,”他站在原处喊了一声。
她显然听见了,因为她微微侧头瞧了他一眼,只是那一眼似乎既冷清又绝然,还很不屑。夜里的风将她的长发吹得有些乱,她抬手把头发理到一侧,没有丝毫犹豫,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涂苒在车里,报上地址,坐了一小会,她从包里掏出手机,先删了陆程禹的电话号码,然后开始一条条的删掉他发来的所有短信,那些短信,大部分只是寥寥数语,像“嗯”,“好的”或者“不行”,她傻乎乎的一直保存至今。当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车就到了自家楼下,她付钱下车,这才想起,那个号码那些数字早已经刻进了脑海里。
陆程禹在路边站了站,掏出打火机和纸烟,烟点燃了,他只吸了半只,扔到脚边踩灭了,他慢慢往回踱。一位相熟的师兄从身后超上来,咯吱窝下面夹着书和资料夹,想是才从图书馆回的。师兄拍拍他的肩笑:“大晚上的干嘛呢?失恋了出来自省?”
陆程禹不觉抹了把脸,并不认为自己看起来和“失恋”两个字沾的上边。
他回到家,有点累,干脆熄灯睡觉,半夜醒来,闻到枕头上一阵幽香,是她头发上的香味,清清淡淡,袅袅绕绕。
一连好久,陆程禹再没见过涂苒,起初还并不如何,时间长了偶尔想起,觉得这人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般,就这样了无踪迹了。
在那晚之前,涂苒倒是经常往他们医院跑,却很少来找他,有事也只在电话里和他说说,旁人并不知晓他俩相熟。
陆程禹常常瞧见她的身影,有时候是傍晚医院门口的公车站,她站在那儿等车,独处的时候,她看起来有点儿呆。有时瞥见她在某科室门口等人,或胸有成竹或忐忑不安,奇怪的是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有时又瞧见她拎着一包药和医院的某位同事边走边说,一直跟人走出医院过了马路,对方也不见得有什么好脸色,每当这会儿,陆程禹都替她觉得累。
就这么过了些天,他和几个年轻同事一起在科室外面的露台上放风聊天。单身男人聚在一起,不是说工作就是谈女人,谈来谈去把住院部稍有姿色的女护士唠叨了个遍,其中一个岁数小点的同事忽然说了句:“咦,那个小药代好久没来了?”
“哪个?”
那个同事答:“就是前段时间经常往骨科跑的那个。”
另一位同事了然:“是那个X公司的,长得还不错的吧?”
先前那个同事笑:“只是还不错?人家哪里比高干病房的那些小丫头差了,要是穿上她们的护士服……”
另有人接茬:“是,要穿小一号的那才够劲。”
旁人笑骂:“流氓,”又指着楼下说:“你们说的就是那个小药代?”
先前那个同事往楼下看了一眼,兴奋的连连称是,继而众人全趴在栏杆上咂巴着嘴瞧,陆程禹往下一瞅,看见涂苒正风风火火的往大楼里走,寻常模样,寻常神情。那天,她仍是没来找他,这么久一个电话也无。
晚上,他躺在床上想起白天的事,忽然开始想象她穿着小一号护士服的模样,黑暗里,他发现自己可耻的有了生理反应。这反应来的极其迅速,顺带着一股强烈的占有欲,致使他急切地想剥开那件并不存在的护士服,如同剥开一枚嫣红荔枝的外壳,他知道其中的味道必定鲜美。他想把她藏于身下,听她在动情之时的低声叫唤,看她双颊酡红,用晶亮的眸子注视自己,只有那会儿,她才是认真而投入的。
他忽然有给她打电话的冲动。
他若是真冲动了,指不定就会隔着话筒对她说:过来吧,我想和你上床。如果真要那么做,他当然会把话说得婉转些,女人爱听。只是,他到底没打那个电话,因为当时除了上床,他就没想过别的,这样一来,以后的问题多半不好处理,当小问题变成大问题,麻烦就来了。
最后,他睡意全无,只得起来拎一会儿哑铃,顺便看看书,但是书也难得看进去,他点了支烟,慢慢吸了一口,将打火机扔回书桌上,听见打火机撞在玻璃烟灰缸上“叮”的一声脆响,他不由嘲笑自己,大概是太久没正儿八经的交过女朋友,好不容易吃了回荤腥,心里就开始惦记上了。
夜里,躺回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他在枕头边发现了两根黑亮的发丝,很长,微卷。他一时无聊,把它们慢慢绕在自己的右手食指上,一圈又一圈,渐渐地他捏着那几丝细软的发圈睡着了。
隔了几日,他仍是给那丫头去了个电话,没有选在难以忍耐的晚上,而是阳光普照的大中午,他那会儿才忙完,忽然就想着给她打了个电话,如果她正好在医院或者是附近什么地方,也许他们可以一起吃个午饭。
电话拨出去,单调的信号长音一遍遍回响,很久也没人接听。
正巧雷远那天来找他,一见着面,就笑嘻嘻的说:“我才和李初夏一起吃饭了,”他开门见山,“人对你还有想法,这几年一直单着,你们俩的事,现在就看你的意思了。”
陆程禹那会儿没做声,他从露台上面往下看,正好看见了那个小药代,她正站在花坛边上和人说话,有说有笑。
雷远轻轻搡了他一下:“想什么去了,和你说话呢。”
他这才应了句:“我再考虑考虑。”
雷远斜了他一眼:“别考虑了,也该那啥了,女人等不起。人又是这样的条件,能一心一意等着你,不错了。”
小药代和人道了别,高高兴兴的往外走,步伐轻快,一脸的神采飞扬。
陆程禹想了想:“还是不行。”
“怎么不行,权衡利弊,怎么都行啊?”
小药代边走边从包里翻出手机瞧了两眼,停下来又瞧了瞧,末了仍是搁回去,再然后,她出了住院部大门,身影消失在路旁绿蒙蒙的树荫下头。
陆程禹转身靠在栏杆上:“这事你以后少管,就这样吧。”
雷远瞪他一眼:“哪样,我跟你说,你这是不听老人言,离婚那档子事我见得多了,好男人不多,好女人也少,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你他妈的还不抓紧点,想那么多做什么?”
陆程禹只得照实说:“李初夏这人是挺好,人也单纯,就是对感情的要求比较高,我当初达不到她的要求,现在就更不能了,何必害人。”
雷远一愣,继而笑起来:“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你小子就是又看上别人了呗。”
陆程禹笑一笑,没答话。
雷远嘻嘻哈哈地问他:“你总得告诉我一声,那女的是谁啊,我认识么?”
陆程禹说:“你不认识,已经分了。”
雷远又是一惊:“够神速呀,都没听你说过,怎么着就分了?”
陆程禹直接答:“不合适,不是一路人。”
雷远有些整不明白:“合适的就搁在跟前你不要,不合适的你又想着,你真他妈没事找事儿。”
陆程禹懒得多讲,瞄了眼手表,“就这样吧,我一会儿还有手术,你没事别在这儿呆了,赶紧滚吧。”
雷远也骂了他一句,仍是忍不住问:“诶,长什么样啊?有那谁漂亮么?”
陆程禹已经走去露台门口,听见这话便转身过来,又气又笑的点了点他:“你他妈才没事找事呢,滚!”
傍晚下班,又碰见李初夏,两人同一部电梯,电梯上人多,互相点点头打了个招呼,没怎么说话。
陆程禹一直记得数年前两人闹分手的情形,那会儿才二十出头,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总是为自己考虑得更多,又冲动又莽撞,总觉得这世上多少事得等着自己做啊,爱情是什么,有时候很重要,有时候又什么也不是,不能当饭吃不能当水喝更加不是空气,总之,它也许只是某年某月里的一部分。
李初夏和他提分手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只是到了最后一次,他开始认真了,或者说是倦了,分就分吧,那么多事要操心,他不想再把精力耗在这上头。后来过了几天,李初夏又来找他,一如往常。以往两人吵架,多数是他去找她,只有少数几次,没见着他去她才率先示弱,然后两人又和好如初,周而复始。
只是这一次,他什么也不想说了。
李初夏含泪看着他:“你就一直等着这天是吧,你就一直想和我分手呢,你不说,就是等着我开口。”
他仍是没说话,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女孩儿最后言语哽咽:“我爱你,永远比你爱我要多。”
每每想起这话,多少年后,他仍是觉着内疚。
年轻的时候,总是缺少把握幸福和改变困境的能力。
他欠她的,总不能一直就这么亏欠下去,不如狠狠心转身走开。也许他这样的人,原本就不值得她认真对待,他不想亏欠她更多,人情债,最难抵还。
他觉得自己有些儿没心没肺。
可是现在,他觉得那个小药代才是更没心没肺。
这样也好,两不相欠,各不相干,生活还得继续,除了心里难免有些空落。
空空落落的,犹如三四月密密麻麻的雨,分明已将天空填满,仍让人觉得冷清。
就是在这样一个下着雨的清晨,许久不见的小药代忽然冒出来,她来找他。
她站在住院部顶头的窗子旁等他,脸上的神情很是肃穆,又像是无可奈何。
她的身后,是一窗子的雨,衬着湿漉漉的青灰天色,像是有人提笔往宣纸上淡淡地抹了几笔,这寥寥数笔,勾勒出一番风景。
就在这个瞬间,他心跳加速,犹如雷鸣。
就是这个瞬间,他脑海里闪过不祥的预感,只是这一切不足以遮掩某种愉悦情绪的诞生,它们正从心底骤然地升腾而出。
这种认知突如其来。
待得明白过来,连他自己也觉得惊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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