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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记忆的颜色 第三节

  许多年前流落到平安县的湖南娃娃兵至今还活着。他现在满头银发,戴着一副黑色阔边老花镜,人们都崇敬地称他黄老。
  罗扬随县档案馆的一个朋友到黄老家里时,他正在练书法,临摹的是那首著名的《沁园春·雪》。对这首词黄老已经临摹了几十年,标准的毛体。有一段时间,县委每一位新上任的领导和砂城的一些知名人士都要登门向黄老求一幅这样的字,拿回家端端正正挂在书房或者是会客室里。黄老还做诗,都是古体诗,大致是歌颂过去那段艰苦卓绝的战斗生涯。
  黄老就是《红旗漫卷西风》的作者。罗扬因了这部砂城的爱国主义教育读物才特意让朋友引见来拜访他的。罗扬想确切地知道那段历史,尤其是红军进驻平安县后关于罗府的真实情况。
  听明罗扬的来意,黄老激起了很高的兴致,他撂下毛笔,用沾着几滴墨汁的手紧紧握住罗扬的手,表示着他由衷的最热烈的欢迎。而书桌上那幅还没有写完的字被撂过去的毛笔涂了鸦,算是彻底糟蹋了。但黄老并没有觉得可惜,他吩咐保姆将桌子上的纸、笔和砚台收拾掉。他的夫人早些年去世了,一直是一位从他的老家湖南来的保姆照顾他的生活。保姆收拾干净桌子,又过来泡了茶就走开了。
  黄老请罗扬他们坐下,然后娓娓讲述他的传奇经历。他离休后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给别人作过报告了。
  黄老说,当年他把伤员安顿好就离开县城去找部队,但部队已经被马家军打散了。他在队伍征战过的地方流浪了许久,为了不让自己的湖南口音被马家军的游兵散勇识破,他像哑巴一样闭口不言,别人也都把他当成哑巴,因此他隐蔽得很好。那段时间他给老乡帮过短工,甚至讨过饭,后来一对没有子女的老夫妻收留了他。
  平安县解放后,湖南娃娃兵找到组织道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组织给他在县城安排了工作。湖南娃娃兵再没有回过自己的家乡,他后来到县档案室做研究员,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整理西路军的材料,或者到机关、部队和学校宣讲那段过去的战斗历程和峥嵘岁月。他的演讲稿是事先撰写好的,还按照上级领导的指示经过了多次修改润色,都是一些鼓舞人心的激扬文字。以后的若干年里,他也因为宣讲西路军的英勇事迹而成为平安县百姓敬重的英雄和偶像。以上内容也是他创作那部十几万言的《红旗漫卷西风》的主要脉络。
  最后黄老感言道,当年的西路军在河西地区遭到马家军围追堵截,他们不能按既定计划西进,但是,如果他们能当机立断向东突围,就不会遭遇如此惨重的失败。后来的许多史评家和文学作者说,西路军兵殇祁连策应了河东地区红军的军事行动,为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创造了条件。事实上,这应该是历史的误会。西路军在这苦寒之地被动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们的光荣是以全军覆没为代价的。
  黄老停止讲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然后站起身在屋子中央走来走去,并用纯正的湖南口音吟诵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很有一点主席当年的风姿。只可惜,黄老身材矮小,又加上他人老背佝,在外形上就与主席相去甚远,更不用谈气势了。
  黄老这次吟诵《沁园春·雪》并不十分专心,以至于影响了效果。那些字句只是因为熟练才从他的口中机械地溜出来,而他的脑海里却在想别的一些事,或者在琢磨前来拜访他的陌生人。这从他游移不定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来。因此,他的吟诵显得毫无激情。
  其实,随着时间的推移,对于已经走向暮年的湖南娃娃兵来说,宣讲西路军历史以及自己的英勇事迹能带给他的激情愈来愈短暂,相反,有时甚至是一种精神折磨。他的年纪越大,这样的状况也越明显。一般而言,年轻人往前看,他们不管过去如何,眼前怎样,都会展望未来各种各样的宏图,虽然那宏图未必真能实现;大多数老年人却没有未来,他们喜欢回头看,总是愿意沉溺在已经流逝的时光里。所以每当夜深人静,黄老都会于失眠中细细思量过去的岁月,尤其是深埋在心间的那些曾一度刻意回避的细枝末节:从幼年时流浪的生活到参加红军后艰苦卓绝的长征,从浏阳河到陕甘边区,最终,当年河西走廊惨烈的场面以及遇难战友血肉模糊的尸体都会一一浮现在他的眼前。而他自己并不是真的英雄,他是遇难战友用生命救下的一个娃娃兵;他也并不是坚定的革命者,在西路军最困难最危急的时候他一度离队,像一个真正的老乡一样重新回到流浪生活中,他甚至在一些人由于历史的误会需要他这个幸存者去证明他们的清白时畏缩了。是的,很多人因为那场战役永远倒下了,一些人死在了敌人的屠刀下,一些人则受到了来自内部的质疑和口诛笔伐。很多悲剧事件虽然不是他的过错,他却成了最终的受益者之一,不仅在那场战争中活了下来,还踩着逝者的白骨与悲情走上了供后来人景仰的圣坛。俗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他当然算不得一员骁将,却也由“万骨”堆砌了他的光辉人生。每当意识到这一点,痛苦就像蚂蚁一样撕咬他的心灵。那种痛是永远的,锥心刺骨的,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真切体会到,它绝不是一些加工润色过的激扬文字或烈士陵园里的碑文所能概括的——尽管他常常在后来者充满景仰的目光中口若悬河地宣讲那段光荣。但他必须讲下去,并迫使自己相信:他这样一个英雄角色要永远矗立在高高的圣坛上。就像他时时用书法和吟诵来模仿的伟人的杰作《沁园春·雪》,正是为了让自己能更完美地融入到“英雄”这样一个角色中去。
  等黄老将整首《沁园春·雪》吟诵完,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喝茶时,罗扬才礼貌地问起他是否还记得罗忠这个人以及有关罗忠东家的一些事。
  黄老沉默了。看来他刚才的琢磨是对的。他不时抬起头,透过老花镜警惕地看着罗扬。此时他终于发现,来拜访他的不速之客很像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当年在县城轰动一时的在逃犯罗新宇。
  在人们心目中,黄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革命者,即使他离休后费尽多年心血创作的那部文采平平的《红旗漫卷西风》,也在砂城乃至全省的中小学生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没有理由不正气浩然、壮志满怀。但最让他感到愧怍的事是,那个叫罗新宇的在逃犯曾经找到他,拿出巴掌大的一块写有当年红军征集粮食和骡马的证明,要他证明其父亲罗崇文不是告密者,更不是汉奸,而是支持新政权的进步人士。牛皮纸上的字迹虽然歪歪扭扭模糊不清,他还是认出那些字的确是他当年写下的。他将牛皮纸捏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却保持了沉默。
  在一个混乱年代,湖南娃娃兵有他保持沉默的种种理由。最主要的理由是,他可以站出来证明罗家宅院旧主人的功过,但谁又能站出来证明他自己?他的忧虑不无道理。当年西路军兵败祁连,被俘将士近万人,失散人员约一千余人,他们后来的命运都十分坎坷。即使通过中央营救重新回到延安的几千名将士,他们在接踵而至的各种的运动中也要遭受各种审查,最后被定性为叛徒和逃兵的不在少数。而组织完全信任他这个湖南娃娃兵,把他树为西路军的楷模,这已经是非常幸运的小概率事件了,他哪里还敢惹火烧身?
  现在黄老面对罗新宇的后人,他不知道自己用五彩光环堆砌起来的壮丽人生是不是应该推倒重来。
  还是罗扬主动打破了尴尬局面,他告诉黄老,自己对这段往事感兴趣,是想给家族还一个清白。他还向黄老提到了祖父曾经著述的《铁骑沉疴》以及他自己写的第一篇日志《家族传奇》,并真诚请黄老帮助,使他把家族史整理得更完备。
  黄老总算打消了心头的疑虑,兴致勃勃地给罗扬讲述他在平安县所了解到的关于罗家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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