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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决胜帷幄 第十八章 桃夭

  我微笑着问道:“纥干公子在这里呆一夜给你们多少银两?”
  老鸨陪笑道:“跟他老人家又提什么银子不银子,看上咱们家桃夭,那是桃夭的荣幸。”
  我瞧这老鸨笑得却有些苦意。纥干承基银子不会少付,但跟许多贵介公子相比,只怕又算是穷酸的了。她对纥干承基殷殷勤勤,一则因为他是太子跟前的红人,二则多半是怕了他手中的利剑了。
  我一笑,道:“那么看来,妈妈似乎认为,纥干公子还是不来的好?”
  老鸨叹气道:“实话说,我自然盼着纥干公子天天来。有他老人家在,这条街上三教九流的,没一个敢来沾惹我们。就是那些贵家公子来了,多半也瞧了太子的面子,不会来找我们麻烦。咱们这楼里,最欢迎的,除了汉王爷,就是纥干公子他们一群人了。只是盼着纥干公子来时,莫要尽缠着桃夭,别的漂亮姑娘多哩,这样桃夭亦可接待别的客人,岂不两全齐美?”
  我便知太子一党之人,都常到此地留连。当下也不在意,只笑道:“妈妈,我倒有个两全齐美的办法,你若听我一句,这样的金子,我再送十锭给你。”
  老鸨咽口口水,道:“公子请说。”
  我一笑,将头巾取下,露出一头秀发,道:“这个纥干公子,我来接待,你自叫你家的桃夭接见别的客人去。”
  老鸨瞪着我,忽而笑道:“原来公子却是位姑娘。幸亏姑娘不是我们这行的,不然我得带了这楼里的姑娘讨饭去了。真真是怎么长的,这么个美人儿!桃夭算是漂亮的了,眉眼跟姑娘也很相似呢,可惜终输了姑娘几分神韵!”
  我心里一动,道:“把桃夭姑娘请来我瞧瞧。”
  老鸨忙应了,到门口吩咐一声,不久只闻环佩丁当,一名红衣女子怀抱琵琶,半含羞涩般踩了小碎步进来。待得看到主座居然是名披发女子时,一脸的惊诧比我更甚。
  我惊,惊在这女子果然眉眼与我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年纪极轻,才不过十五六岁,虽是风尘中人,却有着小鹿般娇怯活泼的神情,强抱了个琵琶在手上,倒似有些故作深沉了。
  而这桃夭,眼睛巴霎巴霎看了我许久,忽然问道:“姑娘可姓容?”
  我慢慢抚摸着我的长长黑发,克制住心头的巨跳,道:“桃夭姑娘怎生知道?”
  桃夭听我承认了,目光居然很是欣喜,道:“纥干公子说过,我很像他的一个故人。那位故人,隐居在很远的地方,姓容。他还说,也许有一天,这位姑娘还会找他呢。不过,他似乎只是随口说说,说完了又喝酒,根本不相信姑娘会来找他一般。原来姑娘竟真的来了。”
  我喉中微哽,老鸨却笑了起来:“原来姑娘竟是纥干公子心坎上的。这敢情好,姑娘说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叫人把桃夭的房间收拾了,换上新被褥,暖上好酒好菜,让姑娘先住进去等着。”
  桃夭居然也惊喜似的道:“现在我没有客人呢,也陪着姑娘去。”
  老鸨忙跟桃夭使着眼色,道:“外面怎会没有客人,都在等着我们的桃夭姑娘哩。这位姑娘与纥干公子必是许久不见了,自然有许多话说,你夹在这里算什么呢?”
  桃夭应了,依旧笑吟吟看着我,并不挪步。她的眼睛形状很是像我,甚至眸子也和我一般通透,黑水银般晶亮,却比我年轻许多,瞳光如泉水般悠悠流转,美好活跃得像任何一个稚气未脱调皮可爱的中学女生。
  我蓦地似见到少年的自己每日迎着晨煦上学时的朝气蓬勃,少男少女的青春飞扬直冲心扉,几乎脱口说道:“就让她陪着我吧。我也正要话问她。”
  老鸨居然装出一副为难心痛的模样来,苦着脸道:“那些慕名来见桃夭姑娘的客人,可是排着队在等哪!”
  我大是不耐烦,又冲白玛点了下头。
  白玛又扔过一锭金子去,伴了一记狠狠怒目。我淡淡道:“就算本姑娘今夜包了桃夭姑娘好了。你也不必在这里罗嗦,快去接待别的客人要紧。”
  老鸨忙将金子袖到怀中,乐乐呵呵道:“姑娘玩好,玩好,老身呆会就为姑娘备上饭菜酒水,让姑娘玩个尽兴!”
  桃夭的房间居然没有寻常风尘女子令人发腻的胭脂香,罗帐被衾虽是软好,却不浮华,一色以淡粉为主,很是清爽。只妆台略显凌乱,有几样廉价首饰散落镜前,看来是主人新换下未及收拾的。
  桃夭忙匆匆将首饰全都扫入屉中,笑道:“我这屋子,素来乱惯了,妈妈不知训了我多少次,说我不会收拾呢。”
  我的头发刚放下头巾来,尚未梳头。白玛早备好了我的衣物首饰,先让我换了女装,淡紫的绫罗短襦、深紫的荷叶长裙上,披一袭深紫镶风毛开衫,束了淡紫的阔边绣百蝶衣带,衬着我比当初更柔细几分的纤腰,更是袅娜娇弱。
  白玛将铜镜正了一正,正要帮我梳头,桃夭笑道:“我来替小姐梳头!”
  那笑颜明媚得似初绽的桃花,娇美可爱。我不禁微笑道:“好,帮梳个反绾髻吧。”
  桃夭一边帮我梳头,一边笑道:“小姐果然是仙女一流的人物呢。不怪纥干哥哥总记挂着你。”
  我轻轻叹息道:“我和他么,也快两年没见了吧,以为他早忘了我了。难道常和你提我?”
  桃夭笑道:“不用他提,我也知道。人只道他贪上我美色,所以总在此处留连。但我却知道纥干哥哥不是这样人。他来见我,只是和我喝喝酒,说说话,听我弹弹琵琶,看我跳跳舞,便走了。只有醉了时才在我这里睡下,却从不动我,说我是他的小妹妹呢!”
  她把一绺头发慢慢挽上我的头顶,圈成好看的圆形簪好,微笑道:“他有一次醉了,就告诉我,说我像他的故人。我问他,是不是哥哥的心上人?他只笑笑,不肯说话。”
  桃夭弯下她笑嘻嘻的脸,道:“你是不是我纥干哥哥的心上人呢?”
  她的问题居然这么直白的问出来,丝毫没有顾忌。这一刻,这个红妓的眼眸居然纯净无尘,娇俏小脸写满了恳切天真。
  这个少女,其实真的还是个孩子呢。
  我叹口气,拍了拍她的小脸,问道:“你入这一行几年了?”
  桃夭眸子里的清亮倏地退去,慢慢红了脸,道:“我从小就在这里了,原本是服侍姑娘们梳头更衣的。两年多前我们这里最有名的泣红姑娘给人赎走了,妈妈才把我扶了上来,教我习乐跳舞,陪酒接客。”
  “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啊!纥干哥哥总说我小,其实我已经不小了。”
  十五岁,两年前才十三岁,就开始接客?我怜惜地看着这无忧的少女:“你这辈子,就在这里呆着了么?”
  桃夭垂下了头,一面弄着梳子,一面道:“能怎么着呢?我早早就接过客,不是干净身子,最是叫人瞧不起,能给人赎出去好好过日子,便是辛苦些,也是心满意足了。纥干哥哥是有心的,很想帮我,可他素来手散,攒不住钱。得等他趁太子高兴时,跟太子借一笔钱出来,才好赎我。只不知他几时能将赎我的银子筹出来呢。以前的泣红姑娘却是清倌人,人们才瞧得起她,今天都做了汉王爷的侧妃了。”
  泣红,这是多久之前的名字了?我将玳瑁流苏嵌宝金步摇深深穿过发际,道:“泣红,大约已成了风尘女子中的榜样了。不知道她自己还记不记得自己青楼里的那段过去?”
  桃夭见我语气有些冰冷,犹豫道:“小姐不喜欢泣红姑娘?”
  我回望檐头积雪,无限萧索地自问道:“我不喜欢她?呵,这个女子,用得着谁去喜欢?”
  她和我,都不必谁来喜欢了,爱已很奢侈。于她,已是遥远的一场梦;于我,也已如梦一样遥远。
  “你若真想离了这里时,我叫人来赎了你,也很方便。只是你以后便得跟了我,就没现在这般自在快乐了。”我将白玛从外面剪来的一枝红梅簪在鬓角,又将苍白的唇点成和梅花一样的宝石红,整个人顿时生动妩媚起来。
  桃夭的眼睛里都似打满了惊叹号,灼着异样的明亮光彩,道:“小姐说真的么?”
  她忽然爬到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道:“那桃夭情愿一生一世服侍着小姐!”
  我悲凉地笑道:“好哦,那你就一直伴着我吧。我也很怕一个人孤寂寂地老去呢。”
  桃夭疑惑道:“你以后不跟纥干哥哥一起么?他怎会让你一个人孤寂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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