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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狼藉

  传言可畏。
  ——伏见城内的太合,何时辞世?
  此事引出了各种各样的传言。伏见城下的人们,不仅武家,就连商人也敏感地关心打听这件事,耳闻筷子喀嚓折断的声音,也会吓得“哎哟”一声,喧嚷一阵。
  权力巨大的统治者的寿命,就要结束了。他去世之同时,会发生会战,发生政变,这是连老百姓都明白的思路。
  七月十六日,是列位大名在前田利家宅邸里提交了“太合过世后,拥立秀赖公”这一誓言书的次日。
  “太合已经归天了。”
  这条小道消息传遍了城下街巷。大名中信以为真者也不在少数。因为就连大名也不许进太合病房探望。只有相信殿上司茶僧的私语。
  此处为冗笔。谁都会想像到,秀吉即便在伏见城咽气了,也肯定一概保密。海外征战正酣。秀吉的死讯传到敌对的明朝和朝鲜,会严重影响今后的战况和外交,海外征战的将士会处于可怕的危险境地。
  因此,“太合究竟仍活着,还是已经死了?”人们拚命搜寻殿上的秘密。
  十六日的蜚语立刻传到城下的大名宅邸、旗本宅邸和寻常百姓家。黄昏时分,风声更紧了。有人到处窃窃私语:
  “今天夜里,开始交战!”
  此时,突然两匹惊马开始狂奔在城下小巷里。
  “家康放的马吧?”
  岛左近即刻这样揣想。惊马事件当夜搅闹的气氛,产生了可怕的效果。后经调查,真相大白。城外名曰“藤之森”的村落里有座大神社,该日,神社境内举行募捐相扑表演。拴在募捐场上的马匹,日落后不知何故挣断了缰绳,狂奔街里。
  但是,该夜马蹄声喧,观看相扑表演的人群,为抓住惊马到处追赶,那非同一般的举动,充分令人认为是“开始交战”了。大名宅邸都武装起来了,院内燃起篝火,命令密探四处奔走。认为先下手为强的大名中,有的竟然想到:
  ——应当严加保卫家康!
  于是,跑到家康宅邸,想买“期货”。对丰臣家而言不幸的是,跑到伏见城要护卫秀赖的大名一个也没有。
  “看到人情的底线了。”
  翌晨,夜里喧嚣静定之后,左近一声长叹。当天,他向三成说道:
  “那两匹马,形式好似偶然间占卜了丰臣家的未来。”左近此话涵义是:人心不会为秀吉的恩惠等甘美幼稚的感伤主义所动。秀吉死后,若天下风云骤起,丰臣家的诸位大名只能依靠“保存自家”的本能来活动。
  “不许他们放肆!”
  三成口气严厉地说道。他憎恶非正义,性格激烈,堪称异常。
  此处为赘述。后及德川时代,就连与三成那般不睦的浅野长政之子浅野幸长,也曾袒露心声:“三成死后,人们不再那样认识世间的非正义了。”此言意即三成在职期间,他憎恶诸大名非正义之言行,常以弹劾者面目出现,连政敌都战战兢兢,担心遭受三成的指责。
  这时,三成对左近说道:
  “我不曾因利害而心动,我总是首先判断这件事是正义还是非正义,再付诸行动。”
  确实如此。秀吉一手平定了乱世,重整秩序。但他的策略相当粗疏。秀吉虽然征服了奥州的伊达氏、中国地方的毛利氏、四国地方的长曾我部氏、九州地方的岛津氏,但他以“反抗吃亏,投降会受到相应优待”这种方式,以利害而非道德来说服对方,不以这种手段则无法平定乱世。一言以蔽之,丰臣政权成立的动力,是“利害”而非“正邪”。
  秀吉担任关白,向天下发号施令以来,十三载过去了。秩序确实建立起来了,但这是靠“利害”巩固的秩序。让道德取代利害,尚需两代或三代的岁月。
  三成的性格似乎来自天性。他以异常的正义感,独立于“利害”的世间。在庸俗大名看来,有时三成只是个“狂人”。关于三成高雅美丽的缺点,左近这样向本人指出:
  “主公对人的期待似乎过大。主公认为,武家应当这样;大名应当这样;蒙恩者应当这样。主公期待的目标很严格,存在头脑里‘做人应当如此’的理想形象,轮廓清晰。主公如此严以律己,卓越完善得已成为异常的人,进而以这张网要将别人也套进去。对于讨厌这张网、想逃出这张网的人,主公便如犬吠一般激烈攻击之。”
  “那又当如何?”
  三成只对左近态度温和,露笑脸。
  “不好。”
  左近回答。他极喜欢三成那绚烂的缺点和优点。但在收揽人心方面,又是如何?
  “左近,这或许是我的缺点,但倘无我这样的弹劾者,丰臣家的天下将会如何?随着太合殂谢,岂不全部被家康盗走了?”
  却说家康。他在丰臣的大名中,除了三成,就是唯一的“正义的扞卫者”了。当然,他这是彻头彻尾的表演技巧,并非本色。正因为如此,他的“正义”演技出类拔萃。
  惊马夜里闹腾的翌日,病中的秀吉得知其事,询问侍医曲直濑法印:
  “昨夜城下发生了何事?”
  法印自自然然回答:
  “大概是吵架吧?”
  “不,不。你骗不了我!”秀吉摇头,不依不饶地追究着。他的肉体越衰弱,其卓越的直感反倒更敏锐。他下令:
  “喊奉行!”
  增田长盛恰巧值班,被喊来了。受到病人的严厉追问。长盛的优点是生性胆小,直率诚实,先是语无伦次,费好大劲糊弄道:
  “是大名的吵架。”
  “吵架?”
  秀吉明白了。丰臣家的大名团队是在相互冲突中冲出了战国风云,性格鲁莽,倘发生了不如意之事,甚至在殿上就厮打起来。这点秀吉是知道的。倘仅止于此,倒还可以。秀吉知道,大名团队里还存在结党互斗事件。
  “这可太伤脑筋了。我死后,都忘了秀赖的事,只顾结党争斗,最后也许会招致天下骚乱。”
  秀吉思量片刻,说道:
  “酒是好东西。”
  他想在殿上大摆酒宴,以融合相互关系。
  “仁右卫门(增田长盛),你这样传达下去,明天,就明天,凡在伏见当班的大名,全部集中到殿上,我设宴款待。我要在酒席上传达我的隐忧。互相交流一下友好相处的方法。”
  雷厉风行,酒宴会务组成立了。选出的主管人,除了中村式部少辅一氏、生驹赞岐守亲正、山内对马守一丰三位大名,还有担任秀吉“御伽众”的三位僧侣。
  石田家也接到了通知。偏巧三成感冒卧床。决定该日由左近任代理人,前往陪席,默坐于檐廊。
  (可以看一场热闹。)
  左近乐于担任这陪席的角色。该日,左近穿着崭新的无袖礼服,身佩“大和锻造”流派的当麻有俊打造的短刀,让随行武士拿着备前长船兼光打造的腰刀,迈着特色慢步,走出了石田丸的大门。左近出身大和,坚信大和锻造的短刀十分锋利。今天为防万一事态,特意佩带偏长的当麻有俊短刀。他心想:“或恐必须杀人。”
  人,当然是指家康。有家康在,就会发生全面的骚乱。左近思考着,根据时间地点,趁酒席之乱,奔上前去,刀落处将家康挥为两段。然后,自己若当场切腹,就可安定事态。一向悠然自得的左近,能轻而易举地腹隐如此机谋。
  一入宴席,左近和宴会接待负责人、年禄十七万五千石的骏府城主、中村式部少辅一氏稍事寒暄。因是陪席的身分,他静悄悄坐在北侧檐廊外边。须臾,大名们吵吵嚷嚷走了进来,立即争先恐后找座次。
  “哎,这是不分级别座次的酒宴。各位随便就座,美酒尽管喝!”
  操一口浓重尾张方言说话的是年禄二十四万石的尾张清洲城主福岛正则,他一进来就满嘴酒气。这位好似无法无天的大名一句话,酒宴乱哄起来了。
  (重要人物家康,没来呀?)
  左近失望了。家康不来,是因为同是大老的前田利家患病缺席,他也故意回避了吧。
  “打出了忠诚规矩人的幌子。”
  左近始终对家康没有好看法。
  宴饮始酣,全员酩酊,每人都露出了行伍出身的本来面目。有人大声呼喊;有人怒吼;有人破口大骂。最后,竟有人跳过膳桌,逼近争吵的对方想扯住对方前胸,酒席会务组人员上前抱住劝阻……闹腾得一塌糊涂。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左近透过纸拉门望了一眼宴会间,切身感受了丰臣政权的实态。
  以中村式部少辅一氏为首的六个会务组成员,声嘶力竭,到处呼喊:
  “列位,静一下!拜托,安静!今天设宴不是为了争吵干架!按照太合殿下旨意,设此酒宴是为了列位今后和睦相处。要听明白哟!要听明白哟!”
  然而,谁也不听。最后,福岛正则大概看着主管人员安国寺惠琼有些不顺眼,说道:
  “和尚,我来罚你一下!”
  说着,福岛站起来了。这时吵闹达到了顶峰。惠琼虽系僧侣,却是在伊予有着六万石领地的大名。他不是武夫出身,要想逃走。福岛尾追而去。
  “简直无法无天!”
  酒宴主管人一把抱住了福岛。于是,福岛和主管人扭打在一起。会务组一看仅靠自己镇不住场面了,悄悄遣人去找家康。
  (却看后果将会如何?)
  左近不带表情地望着宴会厅。偏西的太阳照在左近的肩头上。门在檐廊外缘的对面。未久,那门往左右拉开,家康独自走了进来。
  在左近看来,这位年近六旬的关东大大名,虽是个坏家伙,却有着令人着迷的演技。家康疾步进入宴会厅,脸色骤变,大怒道:
  “列位真能欺骗老夫啊!”
  这演技连左近都感到意外。
  “先日向我交誓言书时,其中明明有一条,就是不可争吵。但列位今日做些何事?老夫有何颜面去见太合殿下?如此这般,列位皆已成为老夫的敌人了!”
  家康威严地站在杯盘狼藉的酒宴厅里怒斥着,又喊人,说道:
  “所有门都关闭,谁都不能回去!门外,有老夫的人把守着!”
  家康怒吼,两眼噙满了泪水。怎么看都是一片赤诚地担忧着丰臣家的将来。这种“赤诚”加上惊破魂胆的言行,令满场人颤栗,那个福岛正则脸色苍白,瘫软地跪着道歉:
  “内府,敝人错了!”
  其他人也跪着退回各自的座位,缩成一团。
  “内府可畏!”
  檐廊里的左近咋舌赞叹。能展示如此演技的人,满天下除了家康,还有何人?当然,还有诚实人,即主公三成。但家康心藏虎狼野望,表面却装得俨如笃实的老农,能演到如此程度者,放眼天下,也只有内大臣家康了。
  (或许,他这是真的?)
  连左近都将信将疑了。为此,他想暗杀家康的雄心软了下来,理所当然吧。眼下若杀了正在演戏的丰臣家的大忠臣——内大臣家康,左近反倒成了大恶人,株连其主公三成也摊上了当恶人的差事。
  (惊愕至极!)
  岛左近活像看完了名角表演的能剧一样,腋窝里汗水淋漓。
  数日后,三成登城,来到秀吉病榻旁看望时,秀吉弱声问道:
  “佐吉,内府之事,你可听说了?”
  秀吉的声音变成了泪声。
  “没想到内府会那样忠诚规矩,听见那报告时,我流出喜悦的眼泪,不由得哽咽抽泣起来。”
  “是么?……”
  三成简短回应,退了出来。“太合犯糊涂了吗?”三成的心情糟得真想吐一口唾沫。
  晚间,三成让初芽点茶。身为茶道主人的初芽,摇动着茶刷搅拌茶汤,抬眼随意问道:
  “前几天,大人感冒卧床期间,听说在殿上,一群大名挨了内大臣狠狠训斥。”
  “你如何知道的?”
  “城下异常……”
  “街谈巷议吗?”
  三成的表情不快。大名们不成体统,窝窝囊囊叩拜在家康的威严之前。相反地,家康令大名战战兢兢,他的威望空前飙升。
  (丰臣家的大名,是一群蠢货!越做蠢事,越把家康造就成掌管天下大权之人!)
  三成痛恨同僚,恨得咬牙切齿。丰臣家的敌手不是别人,就是自家大名的愚蠢。难道不是吗?
  “讨厌!”
  三成蹙眉,以要咬断东西似的口吻说道。他是个强烈的愤世嫉俗之人。初芽感到三成不是在斥责她。最近,在相当程度上,她已经习惯了三成的这种性格,并且开始感到自己被三成强烈地吸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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