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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穷佐杂夤缘说差使 红州县倾轧斗心思 (2)


  且说邹太爷拎了衣包,一走走到当铺里。柜上朝奉①打开来一看,只肯当四百铜钱、禁不住邹太爷攒眉苦脸,求他多当两个,总算当了四百五十钱。邹太爷藏好 当票,用手巾包好钱,一走走到稻香村,想买一斤蜜枣、一盒子山查糕,好去送礼。后来一算钱不够,只买了十两蜜枣、一斤云片糕。托店里伙计替他拿纸包大些, 说是送礼好看些。扎缚停当,把钱付过,还多得几十个钱。邹太爷非常之喜,拿两手捧着,一直到长春栈王道台门房而来。一走走到门房里,把买的蜜枣、云片糕望 桌子上一放。王道台的管家还当是他自己买的甚么东西哩,心上一个不高兴,说:“这人好不知趣,不管人家有事没事,只是来缠些甚么。”一面想,一面坐着不 动,不去睬他。只见邹太爷把东西放在桌上,笑嘻嘻的说道:“我晓得我屡次来打搅老哥们,心上实在过意不去,难得相与一场,彼此又说得来。明天老哥们又要伺 候大人到东洋去,目下就要分手,这一点点东西,算不得个意思,不过预备老哥们船上饿的时候点点饥罢了。”
  ①朝奉:原为官名,后来也称员外、富翁一类人物。
  管家晓得包里是送的点心,才连忙站起来,说:“邹太爷,这算得那一回的事,又要你老破费。况且你老光景又不大好,怎么好意思收你的呢?”邹太爷道: “自家兄弟,说那里话来!只要老哥不把兄弟当外,赏脸收下,兄弟心上就舒服了。”管家听了这话,知道他一定不肯收回去的,又想:“怎么好白受他的!”只得 重新让他坐下,彼此扳谈一回。邹太爷心上要说求他到大人跟前吹嘘的话,一时不便出口,然而明天他们就要动身,错了这个机会,只有活活饿死,然而要说又不好 意思。幸亏这位大爷也晓得他送东西一定是为说差使,然而他不先说,我不好迎上去,被人家看轻,说我只认得东西。
  两个人正在那里转念头的时候,齐巧走进一个人来。管家赶忙站起,同那人咕唧了一回,那人仍旧走了进去。邹太爷正苦没有话说,幸亏认得这人,便搭讪着问 道:“这位不是周老爷吗?”管家说:“是。”邹太爷道:“他明天一定也是跟着大人一块到东洋去的了?”管家说:“你没有瞧见报吗?他是浙江巡抚奏调过的, 等我们动身之后,他就要到杭州的。”邹太爷道:“他不去,谁跟着大人去?这随员当中不是少个人吗?”说到这里,合该邹太爷要交好运,管家忽然恍然大悟道: “是呀!今天早上上头还说过,周老爷不去,少个办事的人。你等一等,我去替你探一探口气,再托周老爷敲敲边鼓。周老爷说上去的话,看来总有六七成好拿得 稳。”邹太爷听了,不胜之喜,连忙又说了些:“老哥提拔,老哥栽培!倘若咱们弟兄们能在一块儿做同事,那是再好没有的了。”
  管家进去找到周老爷,先把这话告诉了他,只说是自己的乡亲,托他务必周全一下子。周老爷道:“我们自己的事情,我总得替你竭力的说,但是时候太急促了 些,明天就要动身,他早来两天也好。”管家道:“来是这两天天天往这里跑,上海道那里也替他递过条子。”周老爷道:“大人已经替他递过条子,叫他等两天自 然有眉目,何必一定要吃这一趟苦呢?”管家道:“人在人情在。我们老爷又不是上海道的甚么顶门上司,不过是隔省的一个同寅,况且人家是实缺,咱们又是候 补。老实说罢:这种条子递上一百张,当时面子帐收了下来,转背谁还认得你,还不是骗小孩子的?”
  周老爷一听这话不错,吃不住这位管家大爷追得凶,只得到王道台跟前,才说了几句别的话,齐巧王道台先开口说道:“你不同我去,真正叫我不便当。有些事 情他们都办不下来,这叫我怎么好呢!”周老爷回道:“卑职蒙大人栽培,原该应伺候大人到东洋竭力的报效,无奈浙江刘中丞已经奏调过,又叫朋友写了信来催, 不准多耽误。卑职也叫做无法,只好将来再报效大人的了。大人这趟去,手底下少人伺候,卑职倒留心到一个人。”王道台回:“是谁?”周老爷忙回道:“就是天 天来的那邹典史。这人当差使,看来还在行。”王道台道:“这个人说来也好笑。他老人家从前在山东茌平处馆,我齐巧出差到那里,彼此认得之后,从此就相与起 来了。后来他还找我替他弄过几回事情。大约此人去世已有靠二十年光景了。当时他故了下来,同乡里出来替他打把式,我还帮过他二两银子,以后就没有通过音 信。这回来在上海,不知道怎么被他打听着,天天来缠不清爽。据他自己说,他自从丁忧服满;出来到省,就分道在这里当差。这许多年一个红点子没有轮到,也不 知道他是怎么熬的。”王道台说的时候,管家都站在底下听。王道台说到这里,便照着管家说:“不是你们说,这人的烟瘾很大么?”那个收他蜜枣、云片糕的管家 便说:“从前烟瘾是不小,现在想要当差使,这两天正在那里戒烟哩。”王道台道:“吃了烟要戒是说说的,真的要戒,为甚么不早戒?为甚么要到这时候才戒?我 虽然同他老人家认识,但是同他到外洋,不比在内地里当差,弄得不好,不要被外国笑了去!”管家忙插口道:“邹太爷在上海这许多年,出出进进,洋场上外国人 也见过不少了。一切事情,就是没有办过,看也看熟了。”
  王道台把脸一沉道:“要我放心,才好委他差使。我知道他能办事不能办事,你们倒晓得!”管家得了没趣,趔趄着退了出来。王道台道:“好笑不好笑,用着 他们干起劲。”周老爷连忙打圆场,说:“他们也没有别的,不过看他可怜,随便求大人赏派个事情,叫他学习罢了。”王道台道:“老远的带他出门,我总有点不 放心。制造局郑某人那里用的人多,昨天席面上他还说起,为着一桩甚么事情,委员、司事要换掉二十多个,给他封信,等他再去碰碰,看看他的运气罢。”周老爷 见王道台已允写信,不便再说别的。且喜王道台向来写信都是他代笔,也无用客气得,立刻走到桌子边,拔起笔来就写。写完之后,给王道台看过,没有话说,周老 爷便拿出来交给管家。
  先是管家碰了钉子出来,便气愤愤的走到自己屋里,正在那里没好气。邹太爷看见气色不对,手里捏着一把汗,心里在那里叫苦。后来停了一会子周老爷出来, 拿信交给了他,说明原委。邹太爷本来是不同周老爷拉拢的,到了此时,感激涕零,立刻走过来就替周老爷请安。从前已经打听明白,周老爷是才过班的知县,他就 一口一声的赶着喊“堂翁”,自己称“卑职”,连说:“卑职蒙堂翁栽培,实在感激的了不得!”又同管家大爷咬耳朵,说他自己不敢冒昧,意思想“今天晚上求堂 翁赏光,到雅叙园叙叙。”管家替他代达。周老爷说:“心领了罢,我今天实在不空。大人明天要动身,刚才陶子尧又有信来,托我替他去了事情,叫我怎么忙得过 来,只好改日再扰罢!”
  邹太爷见周老爷一定不肯去,只得搭讪着说道:“既然堂翁不赏脸,等稍停两天卑职再来奉请。”周老爷说:“彼此相会的日子长着哩,何必一定要客气。”当 下邹太爷又问管家借了一件方马褂,到上头叩谢了王道台。王道台不免勉励了两句,叫他好生当差。邹太爷站着答应了几声“是”,退了下来。次日又到东洋码头上 恭送,回来自往制造局投信不题。
  且说周老爷昨天傍晚的时候接到陶子尧的信,约他到一品香小酌,说有要事奉商。周老爷因为没工夫,本来是不去的,后来为着银子已划在庄上,须得当面交代 一声,较为妥当,所以抽了一个空到一品香来会陶子尧。原来陶子尧昨天同太太打饥荒①,从一品香溜了出来,一来也是赌气,不回栈里过夜;二来路上又碰着一个 朋友,拉他到一家住家人家碰了一夜和。次日碰到十点钟才完,打了一个盹,等到敲到四点钟,踱回栈房。太太已经闹到不像样了,和尚亦拜过王道台回来了。陶子 尧正在那里埋怨他大舅子,不该应去拜王道台。他舅子不服气的探掉帽子,光郎头上出火。偏偏魏翩仞又来找他,把事情一齐推在仇五科身上,说他从前有两张合 同,想要叫他出两分线。陶子尧发急道:“合同一张是假的,原是预备打官司的。大家好朋友,怎么好讹起我来呢!”魏翩仞道:“等到出起首来,你好说是假的 吗?你既然笔迹落在外头,总得想个法子收回来才好。”当时陶子尧急了,所以要请周老爷商议。太太起先因他一夜不回,好容易回来,正在那里哭骂,后来见他被 人家讹诈,毕竟夫妻无隔夜之仇,胳膊曲了往里湾,到了此时也就不同他吵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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