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卷 独孤生归途闹梦(4)
推的推,拥的拥,直逼入龙华寺去赏花。这叫做铁怕落炉,人怕落套。正是:分明绣阁娇闺妇,权做徵歌侑酒人。
且说遐叔因进城不及,权在龙华寺中寄宿一宵。想起当初从此送别,整整的过了三年,“不知我白氏娘子,安否何如?”
因诵襄阳孟浩然的诗,说道:“近家心转切,不敢问来人。”吟咏数番,潸然泪下。坐到更深,尚未能睡。忽听得墙外人语喧哗,渐渐的走进寺来。遐叔想道:“明明是人声,须不是鬼。
似这般夜静,难道有甚官府到此?”正惶惑间,只见有十余人,各执苕帚粪箕,将殿上扫除干净去讫。不多时,又见上百的人,也有铺设茵席的,也有陈列酒肴 的,也有提着灯烛的,也有抱着乐器的,络绎而至,摆设得十分齐整。遐叔想道:“我晓得了,今日清明佳节,一定是贵家子弟出郭游春。因见月色如昼,殿底下桃 李盛开,烂漫如锦,来此赏玩。若见我时,必被他赶逐。不若且伏在后壁佛卓下,待他酒散,然后就寝。
只是我恁般晦气,在古庙中要讨一觉安睡,也不能勾。”即起身躲在后壁,声也不敢则。
又隔了一回,只见六七个少年,服色不一,簇拥着个女郎来到殿堂酒席之上。单推女郎坐在西首,却是第一个坐位。
诸少年皆环向而坐,都属目在女郎身上。遐叔想道:“我猜是豪贵家游春的,果然是了。只这女郎不是个官妓,便是个上妓,何必这般趋奉他?难道有甚良家女子,肯和他们到此饮宴?莫不是强盗们抢夺来的?或拐骗来的?”只见那女郎侧身西坐,攒眉蹙额,有不胜怨恨的意思。
遐叔凝着双睛,悄地偷看,宛似浑家白氏,吃了一惊。这身子就似吊在冰桶里,遍体冷麻,把不住的寒颤。却又想道:“呸。我好十分蒙憧,娘子是个有节气 的,平昔间终日住在房里,亲戚们也不相见,如何肯随这班人行走?世上面貌厮像的尽多,怎么这个女郎就认做娘子?”虽这般想,终是放心不下,悄地的在黑影子 里一步步挨近前来,仔细再看,果然声音举止,无一件不是白氏,再无疑惑。却又想道:“莫不我一时眼花错认了?”又把眼来擦得十分明亮,再看时节,一发丝毫 不差。却又想道:“莫不我睡了去,在梦儿里见他?”把眼霎霎,把脚踏踏,分明是醒的,怎么有此诧异的事。“难道他做闺女时尚能截发自誓,今日却做出这般勾 当。岂为我久客西川,一定不回来了,遂改了节操?我想苏秦落第,嗔他妻子不曾下机迎接。后来做了丞相,尚然不肯认他。不知我明早归家,看他还有甚面目好来 见我?”心里不胜忿怒,磨拳擦掌的要打将出去,因见他人多伙众,可不是倒捋虎须?且再含忍,看他怎生的下常只见一个长须的,举杯向白氏道:“古语云:‘一 人向隅,满坐不乐。’我辈与小娘子虽然乍会,也是天缘。如此良辰美景,亦非易得,何苦恁般愁郁?请放开怀抱,欢饮一杯;并求妙音,以助酒情。”那白氏本是 强逼来的,心下十分恨他,欲待不歌,却又想:“这班乃是无籍恶少,我又孤身在此,怕触怒了他,一时撤泼起来,岂不反受其辱。”只得拭干眼泪,拔下金雀钗, 按板而歌。歌云:今夕何夕?存耶?没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园树伤心兮三见花。
自古道:“词出佳人口。”那白氏把心中之事,拟成歌曲,配着那娇滴滴的声音,呜呜咽咽歌将出来,声调清婉,音韵悠扬,真个直令高鸟停飞,潜鱼起舞,满 座无不称赞。长须的连称:“有劳,有劳。”把酒一吸而荆遐叔在黑暗中看见浑家并不推辞,就拔下宝钗按拍歌曲,分明认得是昔年聘物,心中大怒,咬碎牙关,也 不听曲中之意,又要抢将出去厮闹。
只是恐众寡不敌,反失便宜,又只得按捺住了,再看他们。
只见行酒到一个黄衫壮士面前,也举杯对白氏道:“聆卿佳音,令人宿酲顿醒,俗念俱消。敢再求一曲,望勿推却。”
白氏心下不悦,脸上通红,说道:“好没趣,歌一曲尽勾了,怎么要歌两曲?”那长须的便拿起巨觥说道:“请置监令。有拒歌者,罚一巨觯酒到不干,颜色不乐,并唱旧曲者,俱照此例。”白氏见长须形状凶恶,心中害怕,只得又歌一曲。
歌云:
叹衰草,络纬声切切。良人一去不复返,今日坐愁鬓如雪。
歌罢,众人齐声喝采。黄衫人将酒饮干,道声:“劳动。”
遐叔见浑家又歌了一曲,愈加忿恨,恨不得眼里放出火来,连这龙华寺都烧个干净。那酒却行到一个白面少年面前,说道:“适来音调虽妙,但宾主正欢,歌恁样凄清之曲,恰是不称。
如今求歌一曲有情趣的。”众人都和道:“说得有理。歌一个新意儿的,劝我们一杯。”白氏无可奈何,又歌一曲云:劝君酒,君莫辞。落花徒绕枝,流水无返期。莫恃少年时,少年能几时?
白氏歌还未毕,那白面少年便嚷道:“方才讲过要个有情趣的,却故意唱恁般冷淡的声音。请监令罚一大觯”长须人正待要罚,一个紫衣少年立起身来说道: “这罚酒且慢着。”白面少年道:“却是为何?”紫衣人道:“大凡风月场中,全在帮衬,大家得趣。若十分苛罚,反觉我辈俗了。如今且权寄下这杯,待他另换一 曲,可不是好。”长须的道:“这也说得是。”
将大觥放下,那酒就行到紫衣少年面前。白氏料道推托不得,勉强挥泪又歌一曲云:怨空闺,秋日亦难暮。夫婿绝音书,遥天雁空度。
歌罢,白衣少年笑道:“到底都是那些凄怆怨暮之声。再没一毫艳意。”紫衣人道:“想是他传派如此,不必过责。”将酒饮荆行至一个皂帽胡人面前,执杯在 手,说道:“曲理俺也不十分明白,任凭小娘子歌一个儿侑这杯酒下去罢了,但莫要冷淡了俺。”白氏因连歌几曲,气喘声促,心下好不耐烦,听说又要再歌,把头 掉转,不去理他。长须的见不肯歌,叫道:“不应拒歌。”便抛一巨觯白氏到此地位,势不容已,只得忍泣含啼,饮了这杯罚酒,又歌云:切切夕风急,露滋庭草 湿。
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闺泣。
皂帽胡人将酒饮罢,却行到一个绿衣少年,举杯请道:“夜色虽阑,兴犹未浅。更求妙音,以尽通宵之乐。”那白氏歌这一曲,声气已是断续,好生吃力。见绿 衣人又来请歌,那两点秋波中扑簌簌泪珠乱洒。众人齐笑道:“对此好花明月,美酒清歌,真乃赏心乐事,有何不美?却恁般凄楚,忒煞不韵。该罚,该罚。”白氏 恐怕罚酒,又只得和泪而歌。歌云:萤火穿白杨,悲风入芦草。
疑是梦中游,愁迷故园道。
白氏这歌,一发前声不接后气,恰如啼残的杜宇,叫断的哀猿。满座闻之,尽觉凄然。只见绿衣人将酒饮罢,长须的含着笑说道:“我音律虽不甚妙,但礼无不 答。信口诌一曲儿,回敬一杯。你们休要笑话。”众人道:“你又几时进了这桩学问?快些唱来。”长须的顿开喉咙,唱道:花前始相见,花下又相送。
何必言梦中,人生尽如梦。
那声音犹如哮虾蟆,病老猫,把众人笑做一堆,连嘴都笑歪了,说道:“我说你晓得什么歌曲。弄这样空头。”长须人到挣得好副老脸,但凭众人笑话,他却面 不转色。直到唱完了,方答道:“休要见笑。我也是好价钱学来的哩。你们若学得我这几句,也尽勾了。”众人闻说,越发笑一个不止。长须的由他们自笑,却执起 一个杯儿,满满斟上,欠身亲奉白氏一杯。直待饮干,然后坐下。
遐叔起初见浑家随着这班少年饮酒,那气恼到包着身子,若没有这两个鼻孔,险些儿肚子也胀穿了。到这时见众人单逼着他唱曲,浑家又不胜忧恨,涕泣交零, 方才明白是逼勒来的。这气到也略平了些。却又想:“我娘子自在家里,为何被这班杀才劫到这个荒僻所在?好生委决不下。我且再看他还要怎么?”只见席上又轮 到白面的饮酒,他举着金杯,对白氏道:“适劳妙歌,都是优愁怨恨的意思,连我等眼泪不觉吊将下来,终觉败兴。必须再求一风月艳丽之曲,我等洗耳拱听,幸勿 推辞。”遐叔暗道:“这些杀才,劫掠良家妇女,在此歌曲,还有许多嫌好道歉。”那白氏心中正自烦恼,况且连歌数曲,口干舌燥,声气都乏了,如何肯再唱?低 着头,只是不应。那长须的叫道:“违令。”又抛下一巨觯这时遐叔一肚子气怎么再忍得祝暗里从地下摸得两块大砖橛子,先一砖飞去,恰好打中那长须的头;再一 砖飞去,打中白氏的额上。只听得殿上一片嚷将起来,叫道:“有贼,有贼。”东奔西散,一霎眼间蚤不见了。那遐叔走到殿上,四下打看,莫说一个人,连这铺设 的酒筵器具,一些没有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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